一間狹窄的石室,一盞昏黃的舊燈。
頸後一陣劇痛,沈雋蹙眉動了動頭部,半晌,才喘息著睜開了眼睛。
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陌生陳舊的地方,窗戶都被封死了,隻留一排鑲嵌了鐵柵欄的氣孔,隱約聽見遠處喧鬨的市井人聲,但與之對比的,是周圍無聲無息的死寂。
他一悚,前事回籠,他迅速扶著牆壁撐站了起身,沈雋的輪椅不在,他扶著牆角和床桌往外挪去。
可他剛剛挪到門邊,一個人無聲自門外側身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大公子,你不能出去。”
非常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和麵孔,耳朵少了半邊,淡眉淡眼,半焦般的陳皮臉,這是他祖父的近身親衛之一,馮瑛。衛國公府被抄家奪爵,這些人因為開國有功,沒有被為難,隻放返歸鄉。
——王漢陳平原來是他們其中之一,當時不少人要繼續追隨沈家人,但沈正崧為人剛正不阿,一一拒絕了,隻為了兒子,才留下來的王陳二人。
這些原本應回歸鄉野各自謀生人,清一色都在這裡,還是那麼紀律嚴明,晃眼間,仿佛和從前一個樣。
……也是,對於他們來說,或許確實和舊時沒什麼兩樣。
他們的主子一直都在,不是嗎?
沈雋立在裡間門口,他很清晰地,看見了一個負手佇立在窗畔的灰衣老者。
高瘦,頎長,對方慢慢轉過身來,一張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清臒麵龐!
“啊——”
沈雋倒退兩步,他腿腳無力支撐,倒靠著身後的方桌,栽坐了下來,他聲音嘶啞,瞪大眼睛,“祖,祖父!!”
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他的親生祖父,不是衛國公沈敖,還有誰啊?!
沈雋驚駭交加,“……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難得的,他這個一貫從容淡定的人駭得滿額滿麵的大汗,一臉的不可置信。
誰敢相信呢?
他左右轉頭:“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
“還有,你想做什麼?!你,你們在做什麼?!”
他突然察覺,外間好像還有一個人。
沈敖淡淡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他這個孫子,太聰明了,以致他不得不臨時采取行動,強行讓他的嘴巴閉上。
這時候,沈雋終於看清楚外間另一個人,那是個女人,上了年紀的老婦,他一眼就認出對方來了!隻是此刻對方向來沉默黯淡如同枯槁之木的形象變了,眉目染上一種厲光,步履又快又急,她霍地站起來,轉身:“和他多說什麼,關起來罷!”
“梁太後?!”
這竟是梁太後,隨著魏氏而黯然退場、最後埋藏深宮
無人無津、近幾年才被扒拉出來再宮宴充當個擺設、每每如同一樽沉默的塑像無任何人會關注的梁太後!!
沈雋記憶力很好,不過寥寥幾麵但他立馬就把人認了出來。
且他很聰敏,沈雋很快猜到了,“難道,難道……我家和梁後竟有記瓜葛……或血緣之親?!”
他驀然發現,清臒的沈祖父,與那個眉帶厲色的梁太後一晃眼之間,眉梢眼角竟有兩分相似。
沈雋掙紮著站起來,“你們究竟想做什麼?!”
沈雋目眥儘裂,祖父沒死?!王漢李平,這麼說來,沈家被抄家奪爵,一直到流放坎坷,再到李家受累沈恬被奪走,期間種種艱難掙紮,他祖父其實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簡直沒法接受!!
這個灰衣人,竟是他祖父嗎?!
“為什麼?你們究竟想乾什麼?!”
他嘶聲:“難道您忘了父親,忘了妹妹們了嗎?!”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
他爹他妹妹現在該有多焦心啊!!
隻是沈雋一提他兄妹三人及父親,梁太後卻刹那就激動起來了,她霍地衝上前,“啪!”一耳光重重打在他的臉上。
她恨道:“虞氏那賤婢生的孩子,都是一丘之貉!!”
太.祖當年為了給虞太後鋪路,替燕殷拉攏諸多重臣的支持,親自給諸心腹家拉紅線,其中首當其衝的就有沈敖,沈敖立即明白了太.祖的意思,他不得不沉寂下來,被迫轉偏向香雲宮。
當然,這隻是表麵的。
讓梁太後滿腔怒憤,隻是不管沈敖心裡再如何不願,沈正崧也被賜婚了虞氏族女,甚至沈敖也不得不續娶了一個虞氏外族女,偏沈正崧耿介古板不會變通,和老子是兩個極端,婚後和虞氏那個鶼鰈情深,是真的情深。
這種憋屈一憋二十年,簡直如鯁在喉。
梁太後嘶聲力竭,沈雋腿腳無力,一栽摔倒在地,沈敖皺了皺眉,“好了。”
“就到這裡吧。”
他對沈雋兄妹觀感確實十分複雜,瞥一眼沈雋,吩咐左右盯緊不許他出去,轉身出去了。
梁太後忿忿,哼了一聲,也跟著出去了。
馮瑛上前,扶起沈雋,將他放置在後麵的矮榻上,微微俯身,轉身出了裡間,把門關上了。
外麵的天很陰,轟隆隆一聲驚雷,慘白的電光撕開烏蒙蒙的陰雲,豆大的雨點潑灑下來。
照在沈雋臉上,他粗喘著,分不清是淚是汗,電光照亮一刹他臉色慘白一片。
……
梁太後跟著出去,她情緒還激動著,半晌才嘶啞道:“五十年了,五十年了啊!”
她父母死了三十多年,她的孩子,最小的也去了二十載了!
這個故事,要從最開始說起。
太.祖趁勢而起,自北甲而出,先占小陵縣,小陵庶族梁氏家主對其極
賞識,欣然同意對方求親許嫁愛女,並傾全族之力資助女婿。
這裡全族之力,包括財力人力和所有一切。
梁太後當年也是個純真善良的少女,傾慕夫婿,生兒育女,賢良淑德,把後宅打理得井井有條。
可惜她並沒有遇上個好男人!
沈箐吐槽時猜測得一點都不錯,梁太後當年遇兵禍失蹤並不是偶然。
就說,這麼多次轉移都沒事,偏偏就在太.祖急需再度聯姻他看中魏氏之前出事了,真有那麼湊巧嗎?
後來經過沈敖的設法多方查證,種種跡象表明,還真的不是。
可在那次失蹤事故裡,梁太後失去了長子,自身飽受屈辱,小兒子身體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以致最後英年早逝記,可惜最後連唯一的小女兒也被遠嫁,最後死在異國他鄉。
這個男人的心真的狠啊,太狠太毒了!
而沈敖是誰?
鮮有人知的,他竟是梁太後的親表哥。
他母親姓梁,是梁家主的胞妹,但早早遠嫁琢州圭縣,沈敖從小父母雙亡,被舅父舅母收留慈心撫育,他十四歲時離家學藝,之後遊學四方,又拜得祁山冰嶺百智老人為師。
期間不是不知道天下雲動四方,但他萬萬沒想到這還和自己有關。
沈敖送罷老邁的師尊,折返家鄉,才發現舅父舅母一族隨太.祖起兵,他跟著找過去的時候,早已人事全非了。他舅舅許嫁愛女傾儘一切支持太.祖,熬過最艱難的年月,舅父表哥表弟全部死於沙場,舅母病亡,整個嫡支竟無一男丁尚存,梁氏一族經戰損七零八落,付出了這麼多,可太.祖迎娶了新夫人他的表妹不得不淪為雙妻之一,並且被人牢牢壓在底下。
沈敖是中期加入太.祖麾下,為此他違背了對師尊百智老人的臨終承諾,不參與天下事,就是為了他的表妹。
彼時的沈敖,巾綸儒衫,名聲在外,太.祖大喜,倒履相迎。可惜當年因為魏氏於太.祖軍中的占比勢力及種種客觀原因,沈敖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掩下他與梁氏的關係,避免馬上將梁太後與病弱的外甥推出到風口浪尖。
他隻有一個人,絕對扭轉不了當時的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和太.祖軍中的內部勢力結構。
沈敖,是為了梁太後才出山的。
也是為了給慈心撫育了他十數年的舅父舅母及整個梁氏才出山的。
為此,他不惜違背了對師尊的誓言。
可太.祖是個很強勢的人,還另有所愛,除了魏氏,立即就上來了一個虞太後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