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長庭能感受得到,魏太妃抓住他的那雙手很緊,尚能活動的兩個指尖緊緊掐進他的肩膀,她的手在顫抖,渾身都在顫抖。
心裡有種難言的酸澀,他反手用力抱住對方!
魏太妃哭了一陣,但她很快就停下來了,她站起來,聲音極暗啞,但表麵已經恢複平靜,她說:“他與我魏氏無乾,今後汝等一切行事,斷不可因此有所有掣肘。”
“聽見了沒?!”
燕長庭和後趕過來的魏渠陳嬰陽等人肅然領命:“是!”
“好了,你們回去吧。”
魏太妃站了片刻,啞聲吩咐。
大家也齊聲應是。
陳嬰陽等人先退,最後燕長庭也退了回去。
他轉身,臨跨下緩坡前,最後回頭往了一眼,隻見偌大的帳篷前,魏太妃仍靜靜站在原地,風吹簷頂的碎雪簌簌,那披著深色大氅的身影孤獨又寂寥。
仍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淒清和黯淡。
可憐半世執著轉眼成空,造化如此弄人,難怪魏太妃心生黯淡,她現在唯一能剩下的期盼和執念,大概就隻有為魏氏平反,讓那深藏在小莊子的靈位重見天日了。
燕長庭深深吸一口氣,他又一次生出想快一些的念頭來。
快一點,再快一點,他要儘快結束大戰,結束這些糟心的瑣事,最後實現他的設想,以實際行動去消弭魏太妃的心結!
“可以的!”
他和沈箐,兩人拉著手往外快步走的時候,她聽見他這麼講,鼓勵地對他說。
燕長庭心裡也生出一股迫不及待,他想馬上就忙碌去,“那我先過去了?”
沈箐笑:“去吧。”
她俏皮眨眨眼,“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燕長庭臉皮一熱,瞅了她一眼,“嗯”了一聲,走了兩步,回頭看她一眼,沈箐站在原地衝他含笑揮手,他這才翻身上馬,一揚鞭往帥帳方向疾馳而去。
馬蹄踐翻帶雪的泥濘,北風呼嘯,鮮紅披風獵獵而飛,燕長庭舉目往北望去,天氣愈發嚴寒,嶴水上凍,已經漸漸凍結實了,這可是進攻的上佳良機。
天時、人和,這次都在己方,如何才能利用最大化?
隻是此時正全神貫注思索、琢磨著要怎樣才能借此一舉消滅司馬超和朝廷王師的燕長庭,卻沒想到,正有另外一個意外發生了!
……
次日,燕長庭親自赴嶴水南岸,觀察了嶴水上凍情況,以及敵軍鑿冰以及己方放箭阻止的拉鋸戰,心裡有數了,吩咐李信幾句之後,正要掉頭折返,不料剛剛策馬離開一線,卻聽見身後才傳來一聲,“長庭!”
這個有幾分蒼老,卻有極熟悉的聲音,燕長庭脊背當即一僵。
他勒停馬,慢慢回身,身後一個戴著人.皮.麵.具的身穿士官甲胄的人。
他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不是沈敖還有誰?!
沈敖也沒有廢話,吩咐燕長庭屏退左右:“你隨我來。”
他旋即閃身往遠處的山崗後掠去。
燕長庭頓了頓,片刻,才側頭看了眼陳夷,後者明白,率人繼續往前。
燕長庭垂了垂眼睫,稍稍調整情緒,這才尾隨而去。
在那個白雪皚皚的小山坡上,一前一後兩人掠過,坡上積雪卻基本不見任何痕跡。
燕長庭到的時候,沈敖已經負手站在大石上等了有一會了。
孑然一身,清臒高瘦,如鶴如鷹。
“什麼事?”
燕長庭心裡不願意和對方多處,等了一會兒,對方沒有說話,他淡淡問。
燕長庭這人從小的孤僻冷漠,說話的語氣向來都不熱情,可以說是二十年如一日,他這樣,也並不顯任何異常,和沈敖印象中沒什麼兩樣。
隻是沈敖聞聲轉過頭來,卻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他。
燕長庭被這種眼光一看,當即心下一凜。
他表麵不動聲色,實際上,心卻無聲無息提了起來。
十數載的師徒,他對沈敖可是相當有了解的。
他迅速反思近日諸事,可並沒有任何不妥啊。
——唯一可能涉及沈敖的,就是先前那封信,不過由於福.壽.膏的來源甚多,沈敖那鉗製之策條件根本不成立,實施也就無從說起了,問題迎刃而解。
他和沈箐商量過,也非常注意處理外在的表現痕跡,是絕對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以驚動對方的。
燕長庭暗暗蹙眉,那現在這出又是為什麼?
謎底很快揭曉了。
沈敖細細端詳他片刻,那雙黑褐色的眼眸深不見底,良久,他說:“孩子,把魏太妃殺了。”
不是商量,更不是議論,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沈敖帶著一絲審視觀察燕長庭。
他需要燕長庭以此來明證他的心誌!
……
時間回溯到前些日子。
燕長庭心裡雖不情願,但還是給沈敖去了一封短信,簡短說明白了安南那邊的情況。
而之前他也暗示過魏渠,借他的手把他等人及魏太妃身邊都仔細清理的過一遍。
——但其實,這些魏氏私下培養的親衛,沈敖接觸不了,他的眼線都是在青山軍,所以魏太妃的近身動靜他其實是不知道的。
燕長庭從不敢小覬他這位師父,所以不管心裡如何作想,他給對方的那封回信,都斟字酌句,保證符合他的性情又表達意思到位。
他早已不是那個孑然一身的他,心裡牽掛愈多,人就變得愈發慎重。
在燕長庭這種慎之又慎之下,本來應給沒有一點點岔子的。
可沈敖的老辣和對變故的敏感度,超乎所有人想象!
安南的情況,沈敖知道,因為他也遣人尾隨上去了。
燕長庭猜到,但他沒讓木哥百裡珍阻止,事後也不必他多廢話。
雙重保險。
可饒是這麼重重忖度,審慎行事,未曾出一絲紕漏了,卻敵不過沈敖鷹隼一般的第六感!
長達數十載的超級戰場打磨出來的,並且獲得最終的勝利,這樣的一位頂級謀臣,有可能其貌不揚,有可能不會武功,但唯獨有一樣,他對危險的觸覺,他天生的第六感是絕對差不了的!
他撚著燕長庭傳回來的那封短信,垂眸端詳了很久很久,一個字一個字反複掃過,明明沒有任何不妥,可偏偏他心裡生出一絲的不諧。
——那次坪山關大戰前的大打出手之後,他和燕長庭曾見過兩次,燕長庭脾氣一直都不好,沒有好臉色他也不覺得有異。
可偏偏這次涉及了魏太妃,不知為何,他心裡卻生出一絲異樣。
這種完全源於第六感的直覺,沒有任何佐證,可沈敖卻非常相信這種源於潛意識中的預感。
他往回想,越想就越覺得,燕長庭對他和梁太後有著隱約的排斥。
有些東西不能冠以主觀情緒,否則往往思索的方向會越來越偏向另外一邊。
沈敖再去分析魏太妃和燕長庭的和好,不免就增添了一絲疑心,以及不確定。
這,可是致命的。
燕長庭是所有一切的基礎啊!
沈敖是斷斷不允許出任何岔子的。
他也是個非常果決的人,既然有了懷疑,那麼,他就要去試探,要讓燕長庭證明給他看。
沒錯,今日的這強勢一出,一是要燕長庭證明給他看,二更重要的,就是試探!
沈敖觀察力隻敏銳,但凡燕長庭露出一點點破綻,他都能馬上觀察到!
電光石火,燕長庭心臟一緊!
要說這個世界上,對沈敖的了解,燕長庭絕對稱得上是是數一數二,他甚至比沈箐等人了解對方多了,因為不少真實的性情觀念,在那種一對一的真格教學中才不經意展現出來。
長達十年的師徒可不帶假的。
幾乎是馬上,他就明白了沈敖的意圖!
對麵的視線,如同兩道探照燈,燕長庭一怒,才剛升起怒意,他馬上意識到什麼,後脊出了一脊背的熱汗。
他又怒又駭,腦子卻前所未有的清醒:一旦自己表現出任何不妥,或者拒絕,沈敖將會立時察覺,而他苦心維持的安穩局麵將立即土崩瓦解!
他不知對方可能做出什麼來,但以對方的能力,絕不可能是小事。
要是對方意識到無可挽回,甚至很可能將盟軍拖進深淵!
燕長庭手指動了動,他控製住倏地握拳的衝動,抬眸不解帶著不悅:“殺魏太妃?現在?”
他冷笑:“你說笑吧。”
魏太妃才剛剛大好,胡大夫費儘心思將人救回來,回頭就死了,有可能嗎?
燕長庭控製著自己,也不深入解釋,以他的性格,添底下那句反而說多錯多。
“你必須殺了她!”
沈敖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燕長庭。
燕長庭冷笑一聲,轉身拂袖而去,“那你來罷!”
他腳尖一點,人就往回掠去,動作間沒有一點留戀。
這一老一小,幾句話之間,進、退,深入、淺出,一個素來眼光老辣洞察若明,另一個對對方了解極深全力應對。
在燕長庭回身掠出三丈之際,身後傳來一聲,“站住!”
他不理。
沈敖身影一動,擋在他前麵:“你急什麼,我話還沒說完。”
他掃了燕長庭一眼,道。
燕長庭抿唇,冷著臉站住。
“既然不能馬上殺,那就儘快。”
沈敖彈了彈衣袖,再度吩咐。
對方話一出口,燕長庭心口終於一鬆,第一關,他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