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上陽殿,今夜燈火通明,有配刀執戟的禁衛軍林立於大殿之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凜然肅殺,上諭:無詔者今夜一律不得擅進,違者就地格殺不論。
濃濃的酸醋味自殿內彌漫而出,外頭人頭濟濟,殿內卻已經肅清,除了正在來回熏屋子的心腹太監宮人,已不見半個閒人走動,最深處的內殿更是挪得空蕩蕩的,除了一椅一榻以及牆邊兩大排亮得刺眼的如椽巨燭,再無一物。
老皇帝考慮了兩天,最終還是決定接受治療。
——隨著時間的推移,所有的所有醫者,不管是宮中的禦醫還是民間探訪的能人,都無一戰兢搖頭或直接或隱晦告訴他,此傷已不可愈也。
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隻有一個蘇瓷明確地告訴他,能治療。
雖這刀砭切療讓人驚駭難安,但老皇帝熬了兩天後還是決定冒險嘗試,他還不想死,更不能死!
這位禦極四十載的至尊皇者決斷力是有的,執行力更是強到極致,一旦下定決心,整個皇宮高效運轉,短短兩個時辰,就按照蘇瓷所敘把她需要的所有東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暖閣裡,老皇帝倚在矮榻上,道:“希望你不要讓朕失望。”
什麼重重有賞啊之類的話,先前已經說過了,這是最後一句,至於蘇瓷之前提到的七成成功幾率,皇帝一句沒提,大家也好像都選擇性失憶了。
“臣女儘力而為。”
蘇瓷也沒廢話再提一遍,假如她把皇帝治死了,毫無疑問狗帶是她唯一的下場,都不用說的。
——真是壓力山大。
有強權無真理。
她突然之間就十分理解楊延宗的孜孜不倦往上爬,真的是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主宰彆人的命運,總比被彆人主宰自己的命運好啊!
“想什麼呢?”
老皇帝被孫時平攙扶著去清洗換衣了,蘇瓷和楊延宗也退到了隔壁的小間更衣梳洗套上罩衣頭巾口罩,她要了楊延宗當助手,他當過一次,而且這裡她唯一信任的也隻有他。
聽了他問話,蘇瓷擼了把臉,小聲說:“我在想,咱們這回也不知能順利出這宮門。”
她吐槽:“要是最後真成了,沒狠狠撈上點好處真的對不起自己啊。”
他瞄的,膽兒都嚇瘦了!
楊延宗眸色深沉:“那是當然。”
他這四字說得森然,蘇瓷也不知他心裡是個什麼想法,反正這人一向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她也沒心思琢磨了,壓力好大啊,她掬冷水使勁搓了幾把臉,“行了,咱們快進去吧。”
可不敢讓皇帝老爺等啊。
轉出暖閣,直接進了內殿,內殿門口有兩個禁軍統領級彆的將軍全副武裝守在,裡頭也有兩個人,除了孫時平,他是蘇瓷的另一個助手,還有禁衛軍大統領黃得衛,一個年愈四旬目如冷電的威武武將。
皇帝自然不可能放心把自己真交給蘇瓷楊延宗的,因為蘇瓷一再強調手術室內的人和物越少越好,最後定下是他們兩個人。
一個武力巔峰,這人一進門就敏銳在楊延宗身上嗅到同類者的氣息,...這兩個當世第一流的高手視線碰了一下,不過誰也沒吭聲。
蘇瓷深深呼了一口氣,沉了沉心神,開始洗手,她打醒十二分的精神,開始消毒準備手術。
老皇帝的體溫又升高了一點,退燒湯藥已經越來越不好使了,腿上的敷藥也是,把藥物洗掉,皮膚紅亮腫脹一片,壓之見軟,老禦醫其實開過口子排膿的,腿外側一連開了三個口子,但終究治標不治本兼這引流法子不徹底,略略見好又很快重蹈覆轍了。
用煮沸消毒過的水晶針筒吸取了一管青黴素水溶劑,皮試已經進行過了,進行靜脈注射,老皇帝無聲看著,之後她示意孫時平扶著老皇帝,伺候這位服用麻沸散。
——要是沒有麻醉,他這年紀手術蘇瓷真的不敢做了,但幸好不管是老禦醫還是她自己,都有效果相當不錯的麻沸散方子。
藥效起效很快,大約一刻鐘,老皇帝就失去了意識。
蘇瓷深呼吸兩下,再次用胰子洗手,反複搓了六七次,再用酒精搓過,之後從麻布包取出她特地叫人打的那幾柄手術刀的其中一把,一手按著老皇帝的圈好的患處,隔著皮膚和腫脹,再次確定骨屑殘留位置。
在此之前,她先給老皇帝金針刺穴止血了,這套她姥爺獨創的針法,她姥爺曾經參加公派援非醫療隊,當地環境和局勢很多時候都很複雜,後勤資源經常不到位,於是他在家傳針法的基礎上改創這套金針刺穴止血法,雖沒血管鉗那樣立竿見影,但效果還是可以的。
回國以後,這套針法其實也沒多少實用的時候了,倒沒想現在又再讓蘇瓷派上大用場。
鋒銳輕薄的刀刃輕輕一劃,見紅的同時,還有一股膿液飆出,紅裡泛白,味道腥臊,一股隱隱的腐朽氣味,讓孫時平和正不錯眼盯著這塊的黃得衛心猛地提起。
蘇瓷看了楊延宗一眼,不過不等她抬頭,他就已經持著拉鉤俯身了,姿勢算不上很熟練,但手非常精準且穩。
這切口不大,卻非常精準,手術野一打開,蘇瓷立即單手持了鑷子,稍稍一撥一切,在炎症嚴重的肌肉組織中找到了那塊罪魁禍首的骨屑。
蘇瓷熟練切除腐肉,清創,放置引流管,之後開始一層層的肌肉.縫合。
刷刷地飛針走線聲音,蘇瓷全神貫注的認真樣子有一種異樣的魅力,楊延宗餘光見她額頭有汗珠淌下,他立即側頭看一眼孫時平,孫時平趕緊用手帕給擦掉。
擦去汗水,更換口罩,她鴉青的黛眉和發緣濕漉漉的,飽滿的額頭儘數露出皮膚顯得格外白皙,鼻梁下一點炫目的嫣紅,構成了一種動魄驚心的美麗。
她專注的眼神和認真的樣子這一刻迷人到了極點,楊延宗視線在她唇上一點紅停留片刻,目光深了深,之後才不動聲色移開。
蘇瓷的手很穩,速度也很快,這本來就不是一台難度很高的手術,主要的艱難之處在於病人的年紀和狀態以及皮下炎症的嚴重程度還有術後的藥物支持。
炎症拖著了這麼久,手術之前蘇瓷真的挺擔心的,但切開一看,還好,好歹沒到她預想的...最糟糕境地,太醫院那群禦醫太醫還是有真本事的。
蘇瓷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將三處殘餘骨屑剔出,都放置了引流管,最後一個傷口清創縫合完畢之後,她小心翼翼進行了包紮。
“之後的幾天,引流管不能動,要確定炎症好轉不再膿潰以後,才能拆除。”
蘇瓷嘴裡說得篤定,這會說什麼可能不行已經是廢話了,不如少慫一點。給病患家屬信心是每一個醫生必須做的,這些東西都刻進她骨子裡了。她表麵看著還是鎮定得很,但實際心裡多少有些惴惴,因為後續藥物支持是手術成敗的關鍵。
——她手裡隻有低濃度的青黴素,哪怕已經加大了劑量,她也很怕力道不夠啊!
“每天三針,若順利,兩天左右能看到效果了。”
孫時平親眼目睹手術過程,對蘇瓷說話客氣了不少,“好,蘇姑娘務必多多費心。”
她能不費心嗎?
想不費心都不行好不好?
孫時平問明白護理注意事項和針藥使用的方法關竅,跪在那腳踏上親自照顧,老皇帝一直都麻沸散藥效過了的下半夜才醒,感覺怎麼樣也沒有和蘇瓷說得太多,現在一切都為時尚早,皇帝清醒後又過了一個白天,才有人來帶著蘇瓷和楊延宗去休息。
這時天色已經暗起來了,紛飛的大雪終於停了,紅牆白雪餘暉朦朧,莊嚴肅穆而美輪美奐,可惜進出的人都不會有欣賞的心思,蘇瓷也是。
累了一宿一白天,精神體力雙重壓力,總算從上陽殿出來,感覺後背衣衫都濡濡的,之前出過汗自己都不知道。
“媽呀,累死了。”
這一回,她和楊延宗換地方住了,沒有再回到那個小舊破還偏的半舊小宮室那邊,而是被安排在距上陽殿不遠的一座叫德慶宮的兩進宮室,楊延宗住東配殿,她住西配殿,她跑過去他那邊看過,和她這邊也一樣,寬敞明亮地龍炭火也足,床鋪衾枕都是簇新的,還有宮人伺候,端來的晚飯也不再是冷鍋冷灶的了,待遇鳥槍換炮。
如果忽略守門以及院子內帶監視性質的精銳禁軍,待遇倒還不錯的。
蘇瓷苦中作樂小聲吐槽,瞄了一眼庭院裡在冷風中肅立一動不動的戴甲護軍,身後的楊延宗伸手掩上窗縫。
兩人靠得極近,在小小聲說悄悄話,楊延宗側耳傾聽確定沒有其餘監視者之後,拉著蘇瓷站到距離護軍們最遠的一點,壓低聲音:“如何了?”
他問的是老皇帝的治療情況,神情凝重。
蘇瓷拍了拍額頭,讓自己清醒一點:“暫時應該死不了,……”關鍵就看之後這幾天了,有好轉的話,哪怕慢一點,最終也是會痊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