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思雅踏進公社的會議室。
說是會議室,其實非常簡陋,就是一間跟教室差不多大的屋子,中間擺了一張陳舊的長桌,四周安放著椅子,公社的乾部們散坐在桌子周圍,圍成了一個橢圓。
餘思雅粗略掃了一圈,馮書記、周部長、魏主任、沈科長……零零總總十幾號人,公社的乾部全都在這兒了,除了開大會的時候,難得有這麼整齊。看樣子倒真有幾分三堂會審的意味。
餘思雅剛接到通知的時候,心裡確實難受。她自問這半年來天天兢兢業業,將所有的熱情和精力都投注到了這份工作上,問心無愧,落這麼個結局,她心裡不服氣。
不過從養殖場走到公社,這一段路的時間足夠她消化掉這種負麵情緒了。不管是什麼結果,日子總要過。就像她跟胡桂花說的那樣,最壞的結果就是養殖場被人摘了桃子,她被擼職,一朝回到解放前。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過不了兩年就會恢複高考,她還這麼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一時的挫敗不算什麼。
做好了心理建設,再麵對這滿屋子的領導,餘思雅格外平靜,若無其事地笑道:“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小餘同誌,坐。”馮書記指了指會議室裡唯一的空位。
餘思雅在眾人的目光中笑盈盈地走過去坐下,抬頭看著主位的馮書記,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輸人不輸陣,就算被擼了,她也不會失態,讓那些小人看了笑話。
馮書記掃了一圈,咳了聲,道:“人都到齊了,開會。咱們今天開會呢,是有一個事要討論,那就是關於小餘同誌被人舉報的事。”
聞言,不少乾部都看向餘思雅,有麵露驚訝的,有眼神飽含擔憂的,也有神情微妙的,總之大部分人似乎都很詫異。
餘思雅覺得好笑,連她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都知道了,詫異什麼?
啪!
一聲拍桌子的聲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力。大夥兒望過去,看到周部長瞪著眼珠子,一臉凶相:“小餘有什麼事?她有什麼好舉報的?能耐了,欺這麼一個小姑娘,要讓我知道是哪個王八蛋乾的,老子跟他沒完。”
“誒,老周,消消氣,我話還沒說完呢,你著什麼急?我也相信小餘同誌,不過這有舉報咱們就要查,咱們黨接受所有社員的監督,同時也會給予所有同誌公平申訴的機會。”馮書記笑著安撫了周部長,轉而問餘思雅,“小餘同誌,你有什麼要說的?”
餘思雅笑容不變:“沒有,我接受一切監督,相信組織。”
這時候她說什麼有意義嗎?還不如把話說漂亮點。
馮書記滿意地點頭,然後拿出本子說:“針對小餘同誌的舉報,我們公社黨委進行了一係列的相關調查,結果都在這裡,我先講一遍,大家待會兒可以輪流查看調查經過。有異議的,咱們也可以討論。”
“第一條,有人投訴餘思雅同誌在清河鴨養殖場搞個人主義,經調查,此投訴純屬烏有。經調查,餘思雅同誌在養殖場事必躬親,跟員工同吃同乾,沒有搞任何特殊主義,個人主義,跟群眾打成一片!”
餘思雅訝異地挑了挑眉,不是她的□□大會嗎?
接著馮書記又說:“第二條,投訴餘思雅同誌中飽私囊,從養殖場謀利,經查,餘思雅同誌沒有拿過養殖場賬目上的一分錢,也沒有拿過一隻鴨,一個鴨蛋。該投訴純屬造謠!”
這回餘思雅連眼皮都不掀了,定定的看著馮書記,眼睛的餘光瞄了瞄其餘的乾部,將眾人的神色收入眼底。除了魏主任,其他乾部似乎都挺意外的,連周部長也不例外。
“第三條,餘思雅同誌有資本主義傾向,剝削工人。”
談到一切流言蜚語的□□,馮書記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目光肅穆,少了往常的平和,多了一絲銳利:“養殖場是公社的養殖場,餘思雅同誌隻是管理人員,養殖場賺的每一分錢都作為工人的工資發放,餘下的都投入到了養殖場的再生產中。於其說是餘思雅剝削工人,不如說是咱們公社剝削工人。”
“馮書記,怎麼能這麼講,咱們公社可沒拿過養殖場一分錢!”有乾部急急忙忙地說道。
馮書記瞥了他一眼:“沒拿過錢就不叫剝削,那餘思雅同誌拿過養殖場一分錢嗎?她工資都是公社這邊發的,縣裡麵撥的款。”
對方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馮書記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坐下,沒再深究,而是看了眾人一眼,語重心長地說:“正所謂無風不起浪,舉報餘思雅同誌這事,到底怎麼回事,想必大家心裡有數。彆的大道理我也不講了,在座的各位都是老同誌,都比我會講道理,我就說一個事,大家好好想想,半年前,我們公社是什麼樣子,現在我們公社是什麼樣子?再跟附近的公社比一比。”
沒人吭聲。
靜默幾秒,馮書記再度開了口:“我們公社地方偏,一窮二白,就是城裡有招工的事也落不到咱們頭上。以前咱們幾年也沒一個招工的名額,而現在,這才半年,養殖場已經招了五名正式職工,馬上還要招兩名銷售人員,過完年後還有一批招工。就不提時不時地還需要零時工,我就問問大家,你們誰去能做到這樣?如果有人保證自己去了,不比餘思雅同誌做得差,那好,我可以代表公社黨委,同意讓這個同誌去乾餘思雅同誌的工作,但醜話先說在前頭,乾不好,以後就滾蛋,咱們公社不需要這種沒本事還得了紅眼病的東西!”
這話說得相當重,有人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一時間滿會議室安靜得落針可聞。
見還是沒人說話,馮書記臉色稍緩,敲著桌子徐徐開了口:“同誌們,這個養殖場就開在咱們公社的家門口,發展好了,會需要越來越多的工人。咱們的社員在家門口就能當工人,掙錢養家,全家都跟著沾光,這是咱們以前多少年求都求不來的事,你們不稀罕嗎?人家彆的公社求都求不來,你們還跟著折騰。你們自己去看看錢書記他們搞的那個三公養殖場,人家公社還各出了一百塊,一樣的錢,這都一個月了,搞成什麼樣子,連一隻鴨子都沒養起來。你們信不信,我們現在把餘思雅同誌撤職了,明天老錢就能跑過來把餘思雅同誌拉過去!”
“怎麼,不信?老錢昨天還打電話給我,說了一堆屁話,什麼這麼大個養殖場交給一個小姑娘家家的遲早會出亂子,還得要老將才行。你們覺得老錢會那麼好心?老子看他就是想挖咱們紅雲公社的牆角!”
這話一出,大家臉上的表情更微妙了,有個彆不服氣的想著馮書記那句“乾不好就滾蛋”又縮了回去,不敢吭聲。
周部長更是直接,拍著桌子說:“好個老錢,主意打到咱們公社了,下回我去會會他。馮書記說得有道理,你們要不服小餘,那你們也可以去郵局申請貸款建廠子,正好東風公社就有磚瓦廠,咱們公社卻沒有。誰要搞起來,我老周認他做哥哥!”
兩人不愧是老乾部,大棒胡蘿卜雙管齊下,白臉紅臉齊上陣,這一通教訓下來,還有誰敢跟他們對著乾。
馮書記笑看著周部長,附和道:“周部長說得沒錯,咱們公社還缺很多東西,要是能整齊全了,對全體社員來說都是一件大好事。如果大夥兒有想法的,可以私底下來找我,公社絕對一視同仁,給了養殖場多少支持就一定會給其他有想法的同誌同樣的支持,絕不偏袒。”
沒人接話,公社給養殖場啥支持了?大家又不是沒長眼睛,啟動資金是貸的,場地是跟清河村租的,鴨苗是人自己去省城買的,找關係運回來,每個月發工資也是養殖場自掏腰包,公社也就是沒對養殖場指手畫腳而已。
這麼一理,好像這養殖場還真是餘思雅自個兒勞神費力辦起來的。原先還覺得她一個小同誌管理著這麼大個養殖場,多少比她資曆深的同誌都沒機會,還不大服氣的人現在也沒想法了。
馮書記把大家的轉變看在眼裡,又問:“大夥兒還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這次整齊劃一的否定聲響起。
馮書記臉上露出了笑容:“很好。咱們的組織賞罰分明,有突出貢獻就要獎勵,做得不好就要批評,幫助落後的同誌進步。既然大家都認同餘思雅對養殖場做出的貢獻,那我有個提議,介紹餘思雅同誌入黨,並提拔她為婦聯副主任!”
□□大會變成了表彰升職大會,彆說其他同誌了,就連餘思雅也有些反應不過來,震驚地望著馮書記,心裡升起一股難言的感動。那是自己的付出和努力得到認同的感動,是被理解被信任的感動。
會議室裡沉默了幾秒,沈科長舉起手說:“餘思雅同誌這半年的努力我們都看在眼裡,我讚同讓餘思雅同誌入黨。不過咱們公社婦聯總共隻有三個編製,從未設過副主任一職,貿然增加一個職務,這是不是不大妥?”
馮書記沒作聲,看向魏主任。
魏主任微笑著站了起來:“我已經向縣裡麵打過報告了。縣婦聯知道餘思雅同誌的成長經曆和工作經曆後,特彆欣慰我們婦聯有這樣的好同誌,所以批準了我的申請。”
反正也沒增加編製,就是把餘思雅的級彆往上提了一下而已。縣婦聯都沒意見,他們能有什麼意見?
沒人反對,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原本以為的一場□□會,結果變成了餘思雅的表彰會,著實出人意料,也讓有的人如鯁在喉。
會後,餘思雅先感謝了自己的直屬領導:“謝謝魏主任,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乾,為咱們婦聯爭光。”
魏主任笑看著她:“不用謝,這是你應的。咱們婦聯在公社一直都是個擺設,你來了之後這情況好多了,你可是實打實地為咱們婦聯爭了光。也讓他們男同誌看看,咱們婦女同誌也一樣能頂半邊天。思雅,你還這麼年輕,前途無量,好好乾。我這次去縣裡,上麵漏了口風,年後李副主任就要退休了,有個空缺,可能會考慮從公社提拔人上去。”
這個消息結合公社裡突然冒出來的副主任職務,很有深意啊。餘思雅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魏主任的意思,看來魏主任競爭上去的希望很大,畢竟婦聯是擺設的又不止他們公社,其他公社也一樣,但他們今年可是做出了實打實的成績,比其他人亮眼多了。在一群矮子中,顯得特彆高,要真從下麵選,魏主任希望很大啊。
要是魏主任升上去了,她這個還沒捂熱乎的“副”字也能跟著去掉,這對她,對魏主任來說都是個好事。
餘思雅雖然不是很稀罕當什麼婦聯主任,可今天的事告訴她,想要保住自己的勞動成果,光埋頭乾活沒用,還得往上爬。試想,要是今天養殖場的負責人是馮書記,還會發生這種事嗎?肯定不會,因為沒人敢質疑他,更不敢這麼說他的閒話了。
深吸一口氣,餘思雅鄭重地保證:“魏主任,你放心,我一定認真工作。對了,魏主任,我有個想法,咱們養殖場是集體的養殖場,賺了錢也應該回饋社會,回饋公社,可發錢吧,咱們利潤微薄,這麼多人也發不起。所以我想等過年的這批鴨子賣了之後,咱們在公社設立一個圖書屋,買一批圖書,放在公社,供大家借閱,拓展眼界和知識。”
這樣的事,魏主任也能寫到年度工作報告裡,作為婦聯拿得出手的工作成績。下麵的百姓也能得實惠,畢竟現在書不便宜,大家能了解外麵的世界的途徑非常有限。可以說是個雙贏的舉措。
本來餘思雅是想說替女童出一半的學費,增加女童的上學機會,但估計這個政策一出,肯定很多人又會嚷著不公平,男孩子怎麼沒有?更重要的是,這種習慣一旦養成,以後養殖場就得一起背起這個包袱,出錢是理所當然,萬一哪年業績不好,出不起,那倒成了養殖場的不對。所以餘思雅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把養殖場做大,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在招工中多傾向於女性,並且提出一定的學曆要求吧,讓每個勤勞的人都能從勞動中獲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到時候看到女孩子讀書有利可圖了,很多家庭自然會讓女兒讀書,也就能自然而然地改變現在女孩子們的一些困境。等她們有了工作,掙了工資,讀了更多的書,見了更廣的世麵,思想也自然會跟著變化。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魏主任也是個聰明人,餘思雅一提她就明白了開設書屋的好處,當即笑道:“不錯,小餘你這主意好,回頭我跟馮書記說一說。對了,馮書記為你的事操心不少,他決定把你的事跡整理一下,去縣裡做個彙報,在上麵過了明路,以後也沒人敢對你說三道四了,更重要的是要是你以後乾得更出色了,入了縣領導的眼,那造化又不同了。所以你得好好感謝馮書記。”
餘思雅錯愕極了,她知道馮書記是個好乾部,一心為民,對她的工作也多有支持,但沒想到馮書記能為她做到這份上。
餘思雅是真的很感動:“好,魏主任,我能遇到你們這樣的好乾部是我這輩子的福氣。我也以我是紅雲人為傲。”
“咱們婦聯能出你這麼個同誌,我也很驕傲。”魏主任拍了拍她的肩,“彆讓馮書記等久了。”
餘思雅點頭:“我這就過去。”
她懷著複雜的心情敲開了馮書記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