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
這場台風帶來的暴雨持續了一天一夜後,聲勢終於小了些,變成了細細的水流墜下。宋時叫民壯撐了條小舟來,帶桓淩冒雨去兩溪交彙處巡視了幾趟:溪水仍是灌得滿滿的,幾欲沒堤而出,外頭大片田地也都有至少及膝的積水。好在水泥的粘性好,補好的大堤後來沒再被水撞開,堅·挺地撐過了這一遭。
隻是滿地積水,將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徹底毀了。混濁的泥水上浮著樹枝、草屑,莊戶人家裡衝出來的木板、衣物,偶爾還有死去的小動物屍體飄過,極容易引起疫病。
好在這幾天救援工作還算成功,沒有多少群眾困在水裡。
他們往河邊巡視幾趟,也順帶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動不便的孤身老人,也有舍不得財物,回家取東西的青年。他們借往的是個鄉紳的彆業,莊子裡存了些藥材,桓淩學過些藥理,便問莊子上的管事借藥,給撈上來的這些百姓配製防役病的藥湯。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飲,他就親手熬了,請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縣令原本記恨桓家退婚,可見桓淩對自家父子一派熱誠,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也漸漸轉了心思,私下問兒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麼尊親長輩似的,我倒有些彆扭。時官兒你怎麼合他相處的?我是該敬著他是個侍郎府的小官人好,還是托個大當子侄處著好?”
宋時笑道:“爹怎麼煩惱起了這個。桓師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勢力的人,他拿你當尊長,你便拿他當子侄。隻當兩家從前沒論過親事,他就隻是桓先生的兒子,我的親師兄呢。”
真不如沒論過親事。
若是沒定過親,兒子的恩師家裡出了王妃,那是何等顯耀的一件事?恨不能傳得官場民間都知道這消息哩!如今他們卻是怕聽喜訊,更怕叫人知道時官兒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縣令甩甩袖子,歎了口氣:“罷了,這事原也由不得咱們想。我看外頭水退了,你也不須盯著那堤了,跟爹回縣裡安生地歇幾日吧?眼見著再過不久就是中秋,有什麼事過了節再說。”
還有的是事呢,過什麼節。
宋時搖頭道:“爹先回縣裡,叫人送幾車防疫病的藥材,還有我備下的那些油布、竹竿來。我且留下盯著災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過節。”
“桓大人、世侄呢?”
宋縣令想著要跟桓淩同車而歸,心下不免有些尷尬。宋時笑了笑,安慰道:“桓師兄要看看咱們縣裡如何料理庶政,也暫不回去了。”
他叫幾個民壯用小船把老父載出去,到沒水的地言再換竹輿抬回縣裡,自己留下來繕後。桓淩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邊“學習庶務”。
兩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隻顧著眼前這片洪水、這些災民,相處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時帶他到高地慰問搶救出來的災民,將縣裡送來米糧等物拿去給災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麵上的水稍退,便叫裡長帶頭,各甲十戶百姓互相幫助,搶救各家還沒被水衝走的東西。
屋子還撐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經被大水衝垮的,就在乾淨場院裡用竹竿、油布搭起帳篷暫居,等著地麵乾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縣裡供應,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長棚,早晚煮粥、燒熱水,不叫他們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這些人,而是搞了個以工代賑:壯年男子都下田挖溝渠排水,清理田中漚爛的莊稼、水衝來的異物,更將腐屍搜集起來,找遠離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縫補、燒水熬藥、縫製帳篷,或是編些竹筐、竹耙之類清理汙物時用到的工具。
乾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換錢,大鍋燒飯,讓這些鄭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進入社會主義。
宋縣令回去後則是找鄉紳富戶募捐了一場。
那幾位受方提學教導過的生員聽說宋舍人正冒著大水賑災,想起他曾經為了救他們參加本地院試的壯舉,頓時“意氣素霓生”,以當日帶頭打架的趙悅書為首,湊了十幾石糧食,帶著老實能乾的家人來幫他施粥。
眾人見麵寒暄,提起舊事,桓淩才知道宋時已經中了秀才,還是在汀州府院試考到的前三。聽到這消息,他簡直比自己考中了還驕傲,激動地問那些書生可還記得宋時院試的幾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師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舊文章,這些書生又沒正事,倒可以問問。
林泉社一乾書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時身上,他一開口,眾人才發現,他也是個不俗之輩。他從京裡千裡迢迢急趕到福建,到武平後沒來得及洗洗風塵,就又投進了救災事裡,其實已經有了幾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儀容都雅、風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間清華之氣,一看即知不是尋常人物。
眾人歆羨不已,忙問宋時他是什麼人。
宋時知道這些書生衝動起來不管不顧,怕他們知道了桓淩撂著公職不去上任特地來看他,哪天順口說出去,會害桓小師兄被禦史彈劾,便含糊應道:“這是我一位兄長,從京裡過來探望我們父子。諸位喚他的表字伯風便是了。”
又給桓淩介紹那幾位不打不相識的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