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凶器、證詞……都要齊全,才叫破案。
宋時前世是看了一部《大宋提刑官》、兩部《法醫宋慈》、三部《少包》的人,既有激情又有技術,一直戰鬥在縣裡破案的第一線,驗屍經驗十分圓熟。桓淩上任以來多是處理各府送上來的文書,親自追查案件還是頭一回,更是第一回見著屍體,其實也十分不適。隻是他生性隱忍,又有個心上人在眼前,不願意露出恐懼之態,強忍著沒吐出來,還逼著自己上前跟著看了屍身。
好在宋時預先準備了竹炭口罩、羊腸手套、小羊皮套袖等防護用品,都給他穿戴上,也算是給了他一些安全感,讓他能撐過第一次的衝擊,沒當場吐出來。
直到屍體入棺,他才能將那情景拋諸腦後,專心聽師弟分析案情。
“福建天氣濕熱,屍體腐化得快,我按屍斑、角膜混濁的情況看來,屍體死亡應在兩天內。這兩天內汀州府也沒降什麼雨,拋屍地在一片荒山腳下,平素經過的人少,容易留下證據。而最容易留下線索的地方就是他們拋屍的井邊……”
那屍身有五六處刀口,傷口平滑,有幾處刺傷深達尺許,寬度卻窄,從刀口看來倒像是剔骨尖刀捅出來的。喉間有一處斜斜向鎖骨劃下去的刀傷,刀口翻卷,力道先重後輕,定是傷者被襲中咽喉之後作了掙紮,又被人連續劃傷、捅傷。如果是剛剛殺人就拋屍,井旁地麵必會有噴濺血跡、有踩在血跡上的腳印或為了掩蓋血跡而挖土掩埋的不正常痕跡。
“可這井旁地麵卻什麼都沒有,那麼屍體是死後才被人扔到這裡的?”
正是。所以需要細察周圍是否有腳印、車轍之類的痕跡。
“方才檢肉屍時檢到脊背、兩臀,兩胳膊、兩腿肚,不是也發現了有屍斑麼?屍斑是人死時體內血液墜積到下方形成的,若是才死了就給人拋到井裡,屍斑也該集中在上半身靠井底的地方,現下這屍斑看著卻像是至少在平地上停了一天的屍體。”
桓淩又憶起了那屍體背後紫紅的血跡,身上幾處翻著黃色脂肪和紅色血肉的傷口、被井底軟泥糊得模糊不清的頭臉……他忙看向宋時,靠他的形貌洗去記憶中可怕的景象。
他還年長宋時幾歲,看著都止不住嫌惡,宋時竟能跟著仵作細細察驗那屍體,就憑著屍斑還有些彆的東西推斷出那人死去的時間、地點、殺他的是什麼凶器……
若非一心隻要為百姓主持公道,他一個縣令公子何必做這些又苦又累、全無好處的賤業?而他家人從廣西偷偷查探了宋時做的事之後,回去竟說這叫“把持訴訟”——得是多麼黑白顛倒才說得出這話來?
他胸中一片暗火,既恨自家人行事不正,又憐惜宋時小小年紀就懂得這些事。他倒寧願宋時還跟在他家時一樣,每天隻是讀書,隨便應付著孩子玩玩,把工夫都花在自己愛做的事上。
比如製製殺蟲劑、辦辦大會、編編曲子什麼的。
做這些事時,他眼中總會透出異樣明亮動人的光彩,可見他是真的喜歡這些事。
那麼檢屍、查案這等事就該由他主持,宋時隻要做自己真心喜歡的事便夠了,何須這樣日日替他忙碌?
對了,說起大會,府裡還有個來請宋時參加講學會的蘇州才子呢。蘇州是天下富貴風流之首,有這些才子陪伴著也不會出什麼事,不如就叫他去蘇州玩一趟?
桓淩心中如此盤算,一麵跟宋時兩人搜遍了井台周圍,取著了幾枚深深印進土地裡的腳印。天色將晚,地上的東西漸已看不清,剩下的還待再排查,桓淩便做主,叫人留下看守現場,宋時跟自己回了衙門。
桓淩安排人服侍他們沐浴更衣,吃了些點心,便把那位蘇州才子請到堂上。
徐珵這幾天找宋時就要找斷腿,找著人後又受了驚、出了醜,找回場子的心無比迫切,上堂後便托著柬帖對宋時說:“元玉此來正為來請宋君到蘇州參加講學會,請柬在此,請宋君萬勿推辭。”
他帶來的孌童接過帖子轉呈過去。
宋時打開看了看,那帖子也是折疊的,正麵用龍飛鳳舞的字跡印著他的名字與“蘇州講學會”字樣,內頁印著一篇文章具述辦講學會的始末,短短幾行字便顯示了蘇州學子在講學一道上的強烈自信。
講學會定在下下月,九月初九,登高賞菊的傳統假日,地點在鎮江複商建的私園裡,要遍邀全蘇州的詩人才子、文章宗師、理學大家參與,還有絕色名妓相伴。
徐珵看著他讀自己的文章,神色間終於也恢複了蘇州才子該有的自信,淡笑著說:“這場講學會上將遍邀江南理學大家講學,參與者皆是各地才子名士。早聽說宋君文章莊麗、理學精熟,必是有真才實學之人,想來不會拒此邀約吧?”
雖說宋時是生員,平日該在縣學裡上學,但看他能在府裡給通判當師爺也知道,他不是那種安安穩穩念書的人,要請個假去蘇州也不算什麼。
他已篤定了宋時會去,甚至已想到了宋時到蘇州後,他們要如何憑自家學問、詩文將這外地書生擠兌得麵目無光。想到高興處,連鼻端縈繞的腐屍氣味仿佛都淡了,臉上重煥容光,笑吟吟地對兩人說:“學生知道通判大人不能輕離府城,故此隻請宋君前去。待宋君回程時,學生也必當親手抄兩份講義,一份予宋君,一份回來親自送予大人。”
到時候讓桓通判看看他們蘇州才子的挑的語錄是不是比那僅有筆畫一處纖細清晰可誇的宋氏刻本強!
但他洋洋得意地等了許久,卻等來了一聲淡淡的拒絕。宋時托著那份精致的大紅灑金請柬,含笑搖頭:“如今府裡有強盜大案,我須隨通判大人處置廳中事務,無暇脫身;況且明年便是秋闈,我學問尚淺,還要跟著師兄念書,實在無暇去蘇州聽講學了。”
徐珵一腔得意化成失意,不敢置信地問:“為什麼?這大會上名家輩出,難道不比你在家閉門讀書的強?”
不比啊。
他有去年剛考了全國前十的師兄,這群人找得著桓小師兄這麼好的老師麼?
看著這全盤照抄他的請柬也知道,講學大會八成也是抄著他的來的,而從這位徐·未來也當不上·首輔的態度可知,這群人可不是請他蒞臨指導本地講學大會工作的,而是為了把他拉過去開鴻門宴,用蘇州學術水平碾壓他的吧?
他又不是諸葛亮,這群儒生想舌戰他,他還不想給他們這麵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