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廷看他一眼:“乾正事的時候少說些廢話。”
羅小義不說了,指一下眼前的鋪子,小聲道:“三哥是不是太狠了,這家財大氣粗啊,又是有功的商戶,若非你下令不得走漏風聲,還不得叫其他人嚇得不敢來北地經商了。”
伏廷將酒袋收起來:“我有數。”
他的命令是叫那些櫃上的走人,並沒關這些鋪子,反而派人暫時接手代管,看起來一切如常。
本意也不是要動他們。
一名近衛快步來報:有個櫃上的來求見,要麵見大都護。
羅小義說:“應當是來求情的了。”
伏廷問:“隻有櫃上的?”
近衛回:“一個櫃上的,領著兩個夥計。”
羅小義嘖嘖兩聲:“這樣了那位東家都不冒頭,莫不是真病入膏肓了?”
伏廷想起夜間病榻上那張垂死蠟黃的男人麵孔,抽出腰上馬鞭:“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一個商戶,竟能讓他如此費心,已是少見了。
……
日落時分,棲遲已經準時坐在那間鋪子裡。
一旁,站著做男裝打扮的秋霜。
新露此刻,正乘著她的馬車緩緩趕回府上。
眼前是一方竹製的垂簾。
她坐在案後,那枚魚形青玉就擺在案頭。
簾外,是匆忙趕來的諸位櫃上的。
足足幾十號人,已快將廳中坐滿。
秋霜站在簾邊看了幾眼,俯身說:“瀚海府內外的,差不多都在了。”
棲遲點頭。
這些人能算得上都是她的心腹,才會被特地調來這北地,但也幾乎無人見過她真容。
多年來,他們是全部身家係於她一身,與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才能得她信任,用到了刀刃處。卻也沒有刻意提拔過誰,到完全信任的地步。
隻因心知光王府勢微,她從沒想過將全部托付給一兩個人,否則將來未必能壓得住。
可也因為一視同仁,如今,需要她親自出麵,憑這枚東家信物來親手處理這事。
一片鴉雀無聲中,偶爾傳出兩聲歎息。
“東家,如何是好?”終於有人忍耐不住出聲詢問。
棲遲看一眼這間新鋪。
這是一間製茶坊。
原本,她並沒有開這鋪子的打算,隻因附近落戶了一批流民,在周邊墾荒後,除了種糧外也試著種了一批茶樹。
她得知後就順帶開了這鋪子,既可惠己,也可惠民。
在北地新增的那些鋪子,大多都是如這般,她看準了北地民生所需而經營上的。
但伏廷不知道,否則他便不會說停就停了她的商事。
她看一眼秋霜。
秋霜跟隨她多年,這時候該說些什麼是心知肚明的,朗聲道:“諸位放心,你們皆跟隨家主多年,皆依賴家主為生,家主斷不會叫你們失了飯碗。”
這話一說,大家多少心定了些。
過了片刻,才又有人擔憂道:“我們過往各地經商,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大都護親自下令,怕是難以解禁,此後北地的路怕是要斷了。”
棲遲終於開了口:“不會,他再如何,也不會拿北地民生大事做賭注。”
那人問:“那東家有何打算?”
棲遲想,這大概是釜底抽薪,到此時,反而有些明了伏廷的意圖了。
他一定是對她的商號起了疑。
然而那些事,她必然得做,不做,北地又如何能好起來。
這是一個死局,唯一低估的,是那男人的心思。
她拎拎神,說:“料想不會長久下去,我會設法打消都護府疑慮,你們暫且不必遠離北地,可於各州府下鋪麵待著,也可在此暫留,解禁是必然的。”
眾人紛紛稱是。
正說著,秋霜朝外走出去兩步。
她安排了人手守在外麵的,此時門卻被推開了道縫,她自然要留心去看。
進來的卻是那糧鋪櫃上的。
她訝異道:“不是叫你去向大都護求情,為何回來了?”
那櫃上的歎息:“大都護根本未曾見我,我等了許久,隻聽說他已領人走了,隻好過來向東家稟報。”
棲遲聞言一怔,隔著簾問:“可知他往何處去了?”
櫃上的回:“不知。”
她眼珠輕輕一轉,又問:“你出城時可曾遇到兵了?”
“在城門處撞見了一隊兵,我料想是巡城的,但也避開了,應當是無事的。”
棲遲霍然站了起來。
秋霜吃驚地看著她:“怎麼了,家主?”
“回去。”她說。
秋霜不明所以,但還是連忙跑去後麵推那扇後門。
棲遲一手拿了案頭上的青玉,一手拿了帷帽,正要轉身,聽到一聲驚呼。
是秋霜的。
緊接著,前廳一聲踹門響。
她隔著垂簾看出去,隱約看見一隊人衝了進來。
進來的是一隊兵。
外麵守著的人早已被架上兵刃,一個字也不敢發出來。
秋霜所在的後門口,亦是幾個兵。
這裡已然被團團圍住了。
兩聲沉著的腳步響,所有人看到進來的人時,都立即站了起來,垂著頭,不敢作聲。
伏廷一手按刀,走入廳中。
他的眼睛,盯著那方垂簾。
不必盯著什麼醫舍,他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這些櫃上的,會替他請出這位東家。
羅小義已穩住了場中,過來朝他點了個頭。
伏廷腳一動,走向垂簾。
簾後的人影一動未動。
直到他站去簾邊。
羅小義跟著過來,一眼看到簾後的人,雙眼圓睜:“嫂……”
嘴被一把捂住。
伏廷一隻手捂著他嘴,雙眼死死看著簾後的人。
棲遲站在那裡,平靜地看著他們,隻有臉色,有些發白。
她看著伏廷,唇張開,又輕輕合上。
伏廷鬆開羅小義,目光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腳,至少看了兩遍,但沒看錯,的確是她。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一隻手拿著帷帽,一隻手裡拿著塊玉石,似是個魚形。
他緊著牙關,伸手一把抓住。
這隻手,幾個時辰前他才握過,此刻卻換了境地。
棲遲手動了一下,掙不過,他撥開她手指,拿出了那枚青玉。
她手中空了,心也沉到了底。
伏廷很艱難的才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拿著那枚青玉,遞到眼前。
魚形青玉,與商號一致。
麵前忽而人影紛動,跪下了一片。
他轉頭,看著廳中跪了一地的櫃上的。
目光又轉回玉上。
他們不是在跪他這個大都護,而是在跪這個。
伏廷看向棲遲,她兩眼看著他,到現在,一個字也沒說。
他喉滾了滾,沉聲喚她:“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