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160章(1 / 2)

她陪伴了他六年,他千山萬水的找了她十六年。

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漸漸開始絕望,頓悟隻在一瞬間,當他走過溪水邊,看到自己的頭發已經花白。塵世的煙火下,夫妻相攜歸家,孩童騎著黃牛,唱著歡快的童謠。

他忽然想,找到了又能如何呢?也許她也如這般,早就有了自己喜愛的丈夫,可愛的孩子。她是那樣的好,她一定會有一個幸福的家。那麼他找尋她的意義又是什麼?總不能去破壞,讓她的丈夫起疑,夫妻不和,孩子受苦。

他跌坐在溪水邊,心裡一直放不下的結忽然就自動解開了。

當他還是和尚的時候,因為思想簡單,雖然不招人喜歡,可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情緒。他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忍受彆人不能忍受的苦。他的師父告訴他,這就是他的修行,他深信不疑,苦便不覺得苦,甜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後來她來到他身邊,讓他靜如死水的心起了波瀾有了牽掛,讓他的眼睛有了落點。然後她走了,她告訴他——相聚是短暫的,孤獨才是永恒。他就嘗到了孤獨的滋味。等這種滋味在四肢百骸蔓延,他也終於明白了人生的苦。

他剃掉了胡子和頭發,告訴彆人他法號元禪,是來自西域的和尚。如果他還能為她做點什麼的話,他乞求佛祖能護佑她一生平安順遂,無病無災。

他用八年時間在中原傳教,又用了六年時間將一座落魄寺院重建成香火鼎盛的大善寺。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呢?沒有人會去問,都覺得這名字改得非常好,唯有他心中存了那麼一點不能為外人道的隱秘。

那年,是一個深冬,他救下了一名落入地穴的女子,也不知被埋了多久,她的身上已經腐爛,骨頭都露了出來。而她的臉也麵目全非。她昏迷著,隻剩一口氣。

他為她換上乾淨的衣裳,喂了她半杯蜂蜜水。為她誦經念佛。隻希望她能走的舒服點,不會因為最後的時光過於痛苦而淪為惡鬼。

奇跡的是,第二日她竟然還活著。

他不得不再喂給她吃食茶水。他憂心忡忡,不知這樣的她若是活了下來到底是幸還是不幸。若是她醒來不願接受現在的模樣,又要去尋短見,還不如就此走了,還少受折磨。

他已經活到了這把歲數,走過太多地方,見過人間太多的悲歡離合。他已能由一件小事預見到將來會發生什麼。人人都道他是得道高僧,能卜吉凶,算命理。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這世上的一切事都有跡可循,

出乎所有人意料,女子活了下來,不僅活了下來,她缺失的肉皮也開始長好,容貌漸漸恢複。

大善寺元禪大師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事傳揚了出去,又引得百姓一陣瘋狂的朝拜。甚至連王都驚動了,要宣大師和那名女子一同進宮,要封元禪大師為國師。

元禪大師推脫那隻是謠傳,並矢口否認有這樣的女子存在。

王失望至極。隻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信了大師的話。

然而,元禪大師雖外表持重,內心卻無法平靜。

那女子雖然身上的傷漸漸長好,腦子卻一直不甚清明,像是被毀了神智,經常會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不言不語,有時又胡言亂語。看上去溫軟可欺,實則不許任何人靠近她半步,否則必受傷流血。

元禪大師看著她那張與心中人一模一樣的臉,曾不止一次的想,大概是她的女兒吧?因此他總是端著一碟好吃的,哄孩子似的送到她麵前,笑得慈善溫柔,“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叫什麼?你住哪?你娘叫什麼?她在哪?我們送你回家。”

相處越久,他越發現,她不僅是長相,連神態動作,出手的厲害也和那人很像。她不親近任何人,卻總是跟著他。

他像一個寬厚的老人,善待她,給與溫柔的保護。他也確實是個老人,五十多歲了,人生都快走近尾聲了。他讓弟子們下山尋訪,想儘快將女孩送回她母親身邊,他怕她擔憂。他又時時的糾結,要是再次遇上,他該說點什麼?要不要去見上一麵?還是算了,都已經這樣了,一彆兩寬,各自安好吧。看到女孩不甚清楚的樣子,他又會非常惱恨,到底是誰害她成了這個樣子?可是那塊地方人跡罕至,不會有人非要在那害人性命吧?那是怎麼回事呢?總不可能是她失足掉下去的吧。

春去夏來,在一個初夏的傍晚,元禪大師正跪坐在禪房誦經。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他以為她一定會跟平常一樣乖順的蜷縮在角落,靜靜等待。他時常想把她送走,又不知該送往哪裡。寺院是不適合她這樣的妙齡少女長久居住下去。他為此感到苦惱。

“咚!”後腦勺挨了一記。

這一巴掌打得輕佻又隨意。

元禪大師懵了。

“小和尚,好久不見!”她轉到他麵前,抽走他手中的念珠拋玩,東翻西看。

那樣的動作,神情,讓他一瞬間想到了年輕的時候。有誰也曾搶過他的念珠,戲耍他,惹怒他,嘲笑他。

那一瞬間,一個荒謬的念頭在心底升騰而起。他甚至沒有半分遲疑就確定了這件事,“是你!”

她回轉頭看他一眼,嘖嘖歎息,“小和尚,你老啦!”

他像是才終於恢複了正常反應,驚得後退兩步,“怎麼可能!怎麼會!明明……”明明你應該和我一樣老了才對啊!

不。

“你這個女娃兒,休要戲耍老衲!你已恢複,速速下山尋你父母去。莫要在此停留。”

葉善挑了半邊眉,不懷好意的衝他笑了下,“個小崽子,你以為我是誰?張口就攆我走!”

雲禪中了她的套,不由自主反問,“你是誰?”

葉善又跳到他身邊,摸上他後腦的疤,“我是你娘啊。”

元禪氣得炸了肺,他已很久沒這麼生過氣了,能這麼氣到他的也隻有她了。他現在基本確定她就是她了!顧不得追問她駐顏之術,也不想問她這些年過的怎麼樣,又是如何落入那地穴弄成那副淒慘模樣!他現在隻想揚手去打她,“我還是你爹呢!”

這一句衝口而出,仿佛又恢複到了少年模樣。

葉善跳開,正了神色,說:“真的,你摸摸你後腦勺的疤,當年就是我砸的。”

仿佛是遮住了雙眼的紗幔一下子被人撥開了,元禪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起來。他想起了一張臉,想起她是如何帶著他在山林覓食,想起她試圖在村子裡居住,因為他,他們又是如何從村子裡被趕了出來。他還記得,他隱約知道她要拋棄他了,他怕了,他不讓她走。她狠心用一塊轉頭砸暈了他……

他額冒了冷汗,臉上蒼白毫無血色。

葉善還在笑,非常得意,“都想起來了?那麼叫聲娘來聽聽。”

他揮開她,跑了出去。德高望重的元禪大師像個莽撞的孩子,方寸大亂。

一直到半個月後,葉善闖進了他閉關的石室。

他內心的苦痛煎熬尚不能解脫,她神色自若的過來說,“小和尚,你彆隻顧著你自己啊!好歹我生養了你一番,你得給我儘孝,養老送終!”

元禪一口堵在心口的血噴了出去。

沒死,是他命大。

**

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倆的關係在她的鐵齒銅牙下已證據確鑿。

不管他多大歲數,她看上去才幾歲,他都必須侍奉她左右,儘責儘孝,因為她是那樣的蠻不講理,理所當然。即便他已是一位超脫世俗,舍棄塵緣羈絆的出家人。他求她放過自己,想禍禍誰禍禍誰去,隻要彆來找她。她不以為然道:“要是出家人不方便儘孝,那你就還俗嘛,你又不是沒還俗過。”

這一句話紮了他心窩子,幾乎惹毛他。

可一想到二人間尷尬的關係,他忽然就理解她了。他不再怪她。

原來她不是將他當成一個孩子,而是他就是她的孩子!

葉善給元禪當了半年的娘,元禪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消瘦下去,倒不是她這個老太婆有多麼難纏刻薄。相反,她現在自覺當了長輩,反比先前溫和了許多,沒總是故意找他麻煩,給他氣受。他的眉頭總不得舒展,無人的時候常唉聲歎氣。

終於,他病倒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曾深愛過自己的娘。

外頭請的大夫,宮裡的禦醫也來瞧了,都搖頭歎氣說活不長了。

無人的時候,葉善站在他床頭也跟著歎氣,“我生生世世都在尋找能伴我永生之人。最後發現,隻有我自己。”

元禪掙紮著不讓自己昏迷,說:“你看我都快死了,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何你如此特殊?我明明是你的兒子,怎麼和你不一樣?”

誰知葉善靜了一下,撲哧一聲笑了,“小和尚,說什麼傻話呢!我怎麼可能是你親娘,你是我撿的啊!我撿的你呀!”

“我怎麼可能會生孩子呀,你傻不傻啊!”

元禪的眼睛差點凸出來,呼吸急促了幾下,哇得吐出一口血來。

不久,他的病又奇跡般的好了起來。

太醫來看過,說是那口血吐的好,淤血吐出,心氣順了,人自然就好了。

元禪好了後,開始大吃大喝,瘦下去的肉很快豐滿起來,及至長成了一個憨憨壯壯的胖和尚。

他不理葉善,他信了她的邪,生了她的氣!

葉善說:“養母也是娘啊,我不管,你還是得儘孝,奉養老人!”

元禪不理她的胡攪蠻纏,他決心跟她劃清界限。自他想開後,他過去的十四年一直過的很平靜。他懇請她去彆處,他一定會為她禱告,誠心祝願她餘生安康。

他的態度是那樣的決絕。

她看出來了,她說:“好吧,那這次你不要再救下我了。”

他不安,追問她什麼意思。

她說:“你以為我是無緣無故掉進地穴的?不,這一世我活夠了,我想死了。我都快化成枯骨了,你為什麼又要來救我?”不是的,她從沒想過要死,她害怕死亡,尤其是這樣孤獨的痛苦的死去。她是看到有樵夫掉了下去出手相救。為什麼相救,並不是出於善心,有時候就是一個念頭。她救下了他們,讓他們順著藤繩往上爬。他們是那樣的哭求,她可以徒手穿過巨蟒的七寸,由她殿後是最好的選擇。她沒有異議。

他們爬了上去,割斷了藤繩。

他們說,在這深山老林中怎麼可能有美貌的少女,她一定是山林的精怪,故意設下陷阱害他們,取得他們的信任後同他們一起回村子,吃掉小孩和女人的心臟。

她一定是妖怪,從來沒見過有這樣通天徹地本事的人。

她是那樣的害怕孤獨,卻要讓她如此淒涼的死掉,她的指甲崩裂,摳出了鮮血,磨壞了肉皮,露出了骨頭。石壁是那樣的滑,雨水浸透了她的身子,她聞到了腐爛的味道,她整日整夜的哭。她可以死,但她想在花香滿地的地方,身上蓋一層薄薄的土。她不要死在這種地方,她的記憶告訴她,如果她死在這裡,她也將會在這裡複生。沒人會來這種地方,沒人會救她。她將不斷重複這段經曆,絕望腐爛死去。

她害怕,害怕的渾身顫抖。恐懼讓她心生惡意,她惡狠狠的想,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她一定先顧著自己,其他人隨他生死都不關她的事!

她每一世的生命大概有六七十年,沒有童年中年老年,她永遠都是一副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在最後一刻來臨的時候,她會急速老去、死亡。正常的死亡沒有痛苦,意外會讓她備受煎熬。

按理,她也該和元禪一樣,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了,或許再過幾年她也會死去。然而,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在地穴緩慢死亡時被救回,她的身體發生了一些變化。清醒過來的她感覺到了新生的力量,這次重生的時間非常的短,讓人驚喜的是她完全繼承了上一世的記憶。她不再感到迷茫,不需要花時間去學習適應,她有認識的熟人,熟悉的環境,她感到非常開心。

她磨蹭到房門口,打開門。

元禪叫住她:“你要是不嫌棄,就住下吧。”

“隻有一條,不能叫其他人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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