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160章(2 / 2)

“不然,我,我說不清。”

想留下她嗎?想。

他曾立誓,忠誠於她,屬於她,追隨她的心從未變過。

歲月教會了他很多東西,包括閉嘴。

她迅速後撤,啪一聲關上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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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禪借口靜心參禪,意欲將方丈之位讓出去,無人敢受,寺內僧人又齊勸他。為了大善寺,他不得不仍掛著方丈的虛名,隻是將職責都分了出去。又將靜室遷到了大善寺偏僻的後山峰。葉善雖說住了下來,卻仍是喜歡外出,短則半日,長則小半個月。她喜歡塵世的熱鬨,會將她看到的各種有趣的見聞說來給他聽。

二人相伴,還是和以前一樣會拌嘴。元禪年輕的時候會認為作為老人應當如何如何,若是和年輕女子有牽扯一定是為老不尊。等他到了這個歲數,他才終於明白什麼叫做人雖老心未老。和她在一起,他總會忘記自己的年紀,他有時候恍惚的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可他的皮膚已長了褶皺,麵上也長了黃褐斑,他笑眯眯的看她,假裝像看待一個孫女那般慈祥柔和。

二人又相伴了十年,他知道了她的秘密,也終於理解她的孤獨。他開始非常注重健康,一日三餐都粗細搭配講究均衡,勤於鍛煉,規律生活。他希望能活得更久一些,至少不能死在她前頭。他許諾,這一世定不會讓她死的寂寞。

修塔原本隻是因為一個玩笑。葉善聽說書的說了漢武帝金屋藏嬌的故事,不無感慨道:“小和尚,我應該也給你修一座房子,你這麼乖,又不喜歡外出,修一座大房子,將外頭的好玩意都拿回來給你玩。”

元禪因為這句話動了心。他在建築上很有造詣,大善寺後來重建的許多巍峨建築都由他主持修建。他應該也為她建一座屬於她的房子,有房子有她便是一個家了。

他已經七十了,時間不等人,想乾立刻就要付出行動,他開始起草圖紙,問她的想法。她滿腦子稀奇古怪的念頭,各樣的要求簡直不可理喻。他都一一滿足她,除了違背常識——能在天上飛這樣的,他一遍又一遍儘心竭力的去思考去試驗去修改。他苦心研究的時候,她就在旁邊聽他說,看他如何做,她會按照他的要求當他的幫手,當他腰酸背疼的時候接過他手中的活。

就這樣改來改去,用土木模型搭建,直到最終確定修建方案就用了兩年時間。為了不叫人懷疑,外表還是建成了寶塔模樣。可是這建築卻要建在懸崖峭壁邊,說出來無人肯信,隻當他在癡人說夢。他將自己的研究成果拿出來,一意孤行。

寶塔初建就困難重重,越往上越艱難,遇到季節轉變,雨雪風大的時候都得停工。叫匠人們驚奇的是,每當他們做不下去活,抱怨著撂挑子不想乾,等過了幾日,那難處竟自動修建好了,仿佛天降神力。匠人們口耳相傳,都說這塔不得了,有仙人相助。更多的人相信元禪大師是真佛轉世。

又過三年五個月,曆經千難萬苦,一座臨淵而建的寶塔終於修建成功。取名摘星塔。

此塔高而險,立於險峰,巋然如柱。遠觀,雲霧嫋繞,直通天際。民間便有傳聞,入得高塔便能與天上的仙人通話。

入夜,掌燈於塔頂,迷路的行人便能找到回家的路。

還有人傳言,真的見過仙人落在塔上,第一個見到的是修塔的匠人,後來是寺裡的和尚,上山砍柴的樵夫,前來朝拜的信徒……因此摘星塔民間又叫“仙人塔”。有人為了能見仙人一麵,甚至徹夜守在塔下。

當時的國君更是將此塔奉為國塔,百姓蜂擁而至,叩頭朝拜,絡繹不絕。

元禪無奈歎氣,他並不想這樣。

可葉善卻很喜歡熱鬨,她說:“我要是這樣死在塔裡,整日都熱熱鬨鬨的,等我複生,也是這樣的熱鬨,那真是太好了!”

元禪見她高興,也便高興了,隨口問道:“那你重生後會記得我嗎?”

葉善不確定,望著他的眼神滿是猶豫。

元禪不忍她為難,說:“沒關係,你若複生,我便轉世去找你,必不叫你孤單。”

葉善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仿佛星星落入其中:“真的嗎?”

*

元禪八十五歲的時候摔了一跤,寺內僧人不放心,不理會他的固執強行將他從塔內接了出來,派了人精心伺候。他發了好大的脾氣,可也知道徒子徒孫們是真心為了他好。他強扭不過他們。他越想快點好起來,越是好不起來。他開始痛恨蒼老的自己,無用的自己。

葉善隻能深夜的時候偷偷來看他一眼,她非常擔心他,又不知如何是好。

他終於還是站了起來,可因為急切的想證明給弟子們看,骨頭沒長好就起身走動。弟子們對他的固執無可奈何,隻得又重新將他送回塔內。

葉善見了他非常開心,原先他在塔內,她總是喜歡往外跑,看紅塵的熱鬨。他被弟子們接出去後,她反而不願意外出了,她常常坐在塔頂往他住的地方看,那方小小的被和尚們圍攏住的小房間。她不能時刻去見他,因為和尚們進進出出,她躲不開。她又不能打暈了和尚們將他強行帶走,因為弟子們是為了師父好,他們都是真心愛著元禪大師。況且,這次要不是有個小弟子發現摔倒的他,可能他已經死了。她總是不在家,即便有了這座高塔,這座瑰麗的建築,她也不能一直待在一個地方,她還是喜歡各處去走走看看。

因為元禪的這次摔倒,二人心裡都產生了一些變化。葉善不再輕易離開,她總是盯著他看,像是他隨時會受傷死掉一樣。

元禪也有了考慮,年歲越大,隨著身體的衰老,他也越來越身不由己。為了避免下次還像這樣被弟子們強行帶走,他物色了一個修閉口禪的小沙彌做關門弟子。因他的弟子是“真”自輩,取法號“真心”。

取過他就後悔了,完全是下意識的思想,不由自主的說了出來。這名字仿佛在暗示他這個老和尚老不正經了。好在隻有他一個人心虛,所有人都當作正常。

小和尚聰穎機靈,乖巧懂事,奈何天生是個啞巴,被他父母丟在寺院門口,一直由寺裡養育長大。

元禪將他接過來時他才七歲,他也是誠心教他,養育了一陣子,難免的,小和尚發現了元禪的秘密。元禪留心觀察著。小弟子果然沒叫他失望,隻剛開始露出疑惑的神色,後來便習以為常。

又過了月餘,葉善不耐煩的找上他,問他為什麼搞來這麼個小東西?

元禪不解,小弟子聰明懂事,手腳麻溜,自他來後可幫了他不少忙。後來他留神去看,才曉得,那小弟子總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纏著葉善。他對她的一切感到好奇,她的武功,她攀高騰空的本事。還央著她要跟她學。關鍵還沒眼色,不理他,凶他,他哭喪個臉,一轉身的功夫又忘一乾二淨,繼續跟著她。

他很聰明,專挑葉善能看到他的地方比劃拳腳,或者往高處爬,要是失足摔落,他準知道她一定救他。

葉善煩不勝煩。元禪卻當成笑話。葉善急了,他就假模假樣的訓斥幾句。

上次的摔倒還是叫他落下了病根,他的骨頭沒長好,他就急於站起來行走,筋骨錯了位,每日行走都疼痛不已。若是趕上陰雨天,能整日整夜的痛。

他一直不告訴葉善,他說:“人老了,歲數大了,身子骨當然不頂用了。疼一疼,還精神些,好事啊!”

到他九十八歲的時候,他已經很老很老了,他長長會坐在一個地方發呆,一坐就是大半天。人不拉他將他挪開,他自己就會忘記挪動。

可他老惦記一個人,他常問小弟子,“善善回來了嗎?”

“你要記得給她留飯。”

“你今天又惹她不高興啦?”

“她是不是又送我什麼小玩意了?我看看,我用不著就給你。”

“真心啊,若我哪日不在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顧她。這是師父唯一放心不下的事。”

葉善最近確實不常在塔內,她尋訪各種良方,她熬給他吃,她希望他能活得更久更久。

元禪一直活到了一百零一歲,最後的一年他幾乎都在床上度過,曾經高大威猛的男子幾乎萎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剩一把骨頭苦苦支愣著。

可他依舊很清醒。

有一天晚上,葉善帶著滿身風雪從外頭回來,她手裡捧著一朵晶瑩的花,她的嘴唇和她的臉一樣白,臉上卻洋溢著興奮的笑。

她說:“你看這是什麼?”

“我給你采的雪蓮花。”

“聽說,雪蓮花能起死回生,永葆青春!你快將它吃了!然後起來,給我做飯。”

元禪看著她掛滿霜雪的發,她露在外麵的皮膚滿是傷痕,看樣子都知道吃了很多苦。

雪蓮花確實藥效奇佳,卻隻專為美容養顏,京中貴婦最愛,價值千金。

她肯定又不知聽了誰的三言兩句,就急不可耐的給他尋來。

他感到生命快要走到儘頭的滿足,卻又那樣的不舍,他說:“你看,我一年裡頭倒有三百六日躺在這張床上,拖累了你和真心。我不願過這樣的日子,我要跟你說一聲,我熬不下去了,要先走一步了,你不會怪我吧?”

葉善抿住了唇,拉成一條線,不說話。

小弟子很急切的想說些什麼,不用猜都知道是些孝順的話,他急切的哭了出來。

元禪說:“對不起,我答應你的話要失言了,我的腦子越來越不清醒了,我總是忘記許多事。我不想忘記,我要帶著這些記憶去見十殿閻羅,讓他們允許我轉世投胎,下輩子還來找你。”

葉善終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你真的要死了?”

元禪師說:“對不起啊。”他一直在等她回來,留著這一口氣。

“好吧,”她輕輕將雪蓮花放下,走出門外。

小弟子望著她的背影,不解她為何要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他終於想起來轉過身去看師父,瞬間淚如泉湧。

從那以後小弟子再沒見過葉善。

元禪大師坐化不久,外敵入侵,國破家亡,大善寺也陷入這亂世飄搖之中。

摘星塔被賊人占去,鶯歌燕舞,徹夜飲酒作樂。

真心憤恨不已,同賊人理論,打死若乾賊人後,搶出師父舍利,逃出大善寺,自此留發還俗。

他雖天生口啞,卻身負神力。亂世最易建功立業。很快,他就擁有了一支自己的人馬。因緣際會,選定明主,舍生忘死。

又過十二年,新朝建立,皇帝以梅林為封地,封真心為梅林真王。

此後七年,大小叛亂不休,真心仍領兵作戰。最接死亡的一次,是軍隊裡出現了叛徒,敵人以身為餌,誘他深入,他一時不查,果然中計。及至身陷絕境,腹背受敵,重傷垂死。

忽然一人從天而降,斬殺所有叛賊。

她拖著一柄染血長劍蹲在他身前,偏頭笑了下。

真心驀地瞪大雙眼,一時忘了呼吸。

“你個無父無母的小和尚,怎地如此胡說八道。”

“誰個是你母親,你怎將我姓名寫入你家族譜,日日享你煙火跪拜?”

“你在咒我死?你個小王八蛋!”

他望著她,淚如雨下,人皆有來曆,他也有,他的母親叫葉善。

他也有父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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