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的時候,穆寒是沒有發現的。
在乍然知曉她垂青自己的時候,他驚慌失措,又深知難以匹配,但不可否認,她這份情感震撼了他的心靈。
頭暈目眩,他竟有幸得到她的戀慕,他連午夜夢回都不敢奢想,那段時間他就如同身處夢幻,全副心神都在她的一顰一笑中。
直到溫媼當頭棒喝。
“女郎憑什麼歡喜你?”
“你是覺得自己哪一處值得主子垂青嗎?”
溫媼這個發自靈魂真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當頭冷水,卻也真澆醒了穆寒。
是啊,主子憑什麼喜歡他啊?
他無冠玉容貌風流身姿,也無學識文采風度禮儀,韓菀博覽全書美麗優雅,美名東陽無人不識無人不至,君府貴女,天家血脈,即便早有婚約在身,昔年仰慕者亦如過江之鯽。
翩翩君子,英武男兒,其中不乏真正年輕有為的貴族公子,她見過多矣。
優秀高貴如她,是什麼讓閱儘千帆的她跨越幾個大階級,去喜歡上一個最卑賤的混血羯奴?
幾乎的瞬間,穆寒就回憶起欒邑曹邑宰驟亡後的那個夜裡。
她夢魘難醒,目光恍惚迷離,愣愣地盯著他,喃喃低語,潸然淚下。
現今回憶,那眼神,卻不似在看他,而是透過他,在看另外一個人。
一旦察覺到一點,記憶就像開了閘,過去許多未曾留意到的點點滴滴就一下子明析起來。
穆寒這才恍覺,這並不是第一次,這隻是最明顯的一次,其實韓菀很多時候看他,都帶著這種感覺。
穆寒並不笨,相反他極聰敏,幾乎是馬上,就想起韓菀一開始對他的倚重和親近。
無緣無故,無比的信重和親近,她當初甚至親自驅車追趕百裡去接回被驅逐的他。
但明明在此之前,兩人並不熟悉,她出入主君身邊,與他最多就微笑點點頭。
穆寒不知那人是誰,但他清楚知道自己是沾了對方的光。
暈光的燈光無聲灑下,一室寂靜。
穆寒雙膝著地,跪在韓菀的床前。
他仰臉看她,韓菀被震住了,一時間,她被陡然喝破的震悸搠住,她驚慌失措,霎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心一急,她霍坐直想開口分辨。
穆寒卻輕輕搖了搖頭。
“主子。”
他凝視著她。
他神色緩和,以目光安撫她。
她喜歡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這個人和他頗多相似之處。
但其實穆寒不介意。
若他身份再高一點點,他很願意作這人的替身。
可惜沒有如果。
他不配。
他的身份實在過分卑賤了。
卑賤得容不得人再生出半絲妄想。
心如止水,穆寒這並不是貿然的決定,他很理智很清醒,今日說破,對上韓菀這一瞬震撼混亂的目光。
他心中釋然。
穆寒雙膝著地,額心碰觸地麵,“穆寒卑微,難承主子恩澤。”
“此生願拱衛左右,備主子驅使。”
他深深叩首。
良久,起身退出正房。
……
韓菀僵硬坐著,眼睜睜看他退出,說不出一句話。
熟悉的腳步身沿著廊道,一步步離開,她霍站起,赤腳衝下榻級,被錦被絆了一下,帶翻床幾小幾,“砰”一聲,壺碎盞翻。
熱茶濺濕腳背,燙了一下。
她動了動唇,想說話。
韓菀想說,沒有旁的人,都是你,由此到終隻有你一個人。
她甚至想將前世和盤托出。
可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
她忽想起一個詞,易地而處。
愣愣站了許久,夜風穿過半啟的窗扇,燈芯“噗噗”火光搖曳。
她忽恍然,穆寒沒有經曆過前世。
由此到終,經曆過前世的隻有她。
如同兩條線平行向前,在她重生的那個節點交錯,分開,各自往一個方向奔去。
前世那個他經曆過的事情,穆寒都沒有經曆過。
他告訴她,他不是他。
他說得不錯。
他確實不是他。
夜風吹襲,兩臂生寒,韓菀愣愣的,跌坐在榻上。
……
群山莽莽,原野寂靜,無垠的蒼穹星羅密布,鬥轉星移,人世間幾多移幻變遷。
遠遠近近蟲鳴鳥叫,偌大的山麓彆院在夜色中安寂無聲,偶爾護衛沿著甬道悄然巡視。
很安靜的夜。
穆寒將茶盤藥碗送至庖廚,他沒有驚動守夜的仆婦,打水將藥碗洗乾淨,用柔軟的棉巾擦乾了水漬,打開帶鎖櫥櫃,一個一個放回進去。
櫥櫃裡,都是韓菀專用的盞箸盤碗。
他放好了,重新鎖上櫃子,把鑰匙還回去。
無聲離開。
立在偌大的庭院裡,銀白色的月光灑滿廡簷地麵,他和韓菀起居的正房,相距有兩道院牆。
他仰頭看無垠夜空,星光寂靜,蒼穹廣闊無邊無際。
他隻盼她好。
無怨無悔。
他付出一切甘之如飴,卻不希望趁虛而入,為一己私欲害了她。
這不值的。
他太卑賤,他不配擁有她。
他可以帶著美好的回憶到老,隻願她平安喜樂,與良人幸福一生,兒女繞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