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氣氛壓抑到了頂點。
被屏退仆婢不知發生了什麼,但裡頭憤怒至極的“砰”一聲碎瓷驟響,眾人屏氣含胸,大氣不敢喘。
孫氏恨得咬碎銀牙,立即使人去確定穆寒現況。
她記得,穆寒這二日沒跟在女兒身邊。
一想起這個,隨即憶起素日那羯奴與她的女兒形影不離,韓菀百般抬舉重視他,那羯奴日日在她眼皮子底下出去,孫氏怒恨填胸,竟生生把韓父舊年用慣的她最喜愛的那套陶盞給砸了個粉碎。
人很快回來了,稟道,穆寒風寒,這兩天在養病。
近衛圈子小,連酈陽居也不用去,往前頭醫士院子跑一趟,就問得清楚明白了。
“養病是吧?”
孫氏短促冷笑,些許風寒就叫了瞿醫士去切脈開方,還吩咐瞿醫士親自製藥給仔細調理舊傷,這哪裡是個奴隸,這不分明是個主子麼?
“好啊,好一個穆寒啊!”
孫氏眉目如冰,秀麗的麵龐一片淩厲,她就剩下這一雙兒女了,夫君去世後,一雙兒女以及韓氏就是她僅有的,這是她的逆鱗所在。
現今,一個肮臟卑賤如泥的混血羯奴,竟然敢勾引她的女兒,還攛掇得她女兒不肯定親。
難不成,他還想她女兒嫁他不成?!
氣極恨極,孫氏神色反一片沉沉平靜,她倏地抬眼,風雨欲來。
“去,把那羯奴叫來!”
田葒奉命,往酈陽居而去。
急促而重的腳步聲,打破了酈陽居的平靜,正伏案疾書的穆寒心有所感,驀停了下來。
他說是在養病,但其實並沒真閒下來,正在東廂書房忙碌處理明暗公務。
一卷帛書攤開,他略略斟酌,提筆書寫,驀筆尖一頓,“啪”一滴墨汁墜下,濡濕雪白的絹帛,剛寫了一半的批複便毀了。
他渾然不覺,抬頭看著書房大門,那急重的腳步聲仿佛鼓點一般,一下下踏在他的心坎上。
門敲了兩下,“咿呀”一聲被推開,穆寒對上田葒的眼睛,田葒和他對視半晌,最後不得不硬著頭皮說:“穆寒,夫人叫你。”
偌大的庭院一下子失了音,一留守近衛整理配刀的手一頓,“哐當”一聲長刀落地,他不敢撿,屏息看著東廂。
知道內情者俱屏住呼吸,不知內情的左右看看,被沉甸甸的氣氛感染,也不敢出聲問。
偌大一片寂靜中,田葒低聲:“穆隊,請。”
穆寒垂目,將手上的筆慢慢放回筆山,站了起身。
心頭冰涼,一瞬,渾身血液仿佛失去了溫度。
這一刻,終於要來臨了。
他啞聲:“是。”
……
穆寒跟田葒離開了酈陽居。
秋風瑟瑟,黃葉紛紛,那道簡單便裝布衣的黑色身影在眼前出了院門。
眾人對視,不敢吭聲,聞訊趕至的羅平從後麵衝了出來,領命留下盯梢的近衛叫阿玄,慌忙收住腳:“我,我這就去報主子?”
羅平咬牙:“還不快去!!”
阿玄應了一聲,飛快衝去直接一躍翻過院牆,連門都不走抄近路去了。
羅平來回踱了幾步,心下焦急,但他現在也不敢去正院,疾步轉了幾圈,掉頭和小兒子撞了個滿懷,羅嬰哎喲一聲按住腦門,瞪大眼睛看著父親。
他還不知怎麼回事呢?
羅平氣得,狠狠拍了這傻小子腦門一下,“你去,快去正院!”
“盯著情況,萬一有什麼,你……你趕緊打發人告訴我!”
“哦,哦哦!”
羅嬰捂著腦門,飛快跑去了。
一路翻.牆抄近路,居然比田葒還快一點,他一路嘀咕不解,隻一進正院,呼吸不由不得一屏。
偌大的院落內,護衛仆婢統統肅立,氣氛沉沉如烏雲壓頂,凝重得仿佛連氣都喘不過氣。
正堂燈火通明。
孫氏高居上首,冷冷盯著大敞的廳門。
……
還未近前,就能感受到院內的緊繃冷肅。
田葒一句話都不敢說,帶到正院門前,停下頓了頓,聲如蚊呐說了句保重,就低頭繼續往裡去了。
往日莊重中總帶著許多醇濃溫馨的正院,如今一絲不見,暮色下有些昏暗的正堂,點起所有燭火,灼灼刺得人眼生疼,這大敞的廳門,猶如一張巨嘴。
穆寒一步一步的,往裡行去。
他做下的事情,終於到了曝光審判的一日。
他一步一步,進了庭院,邁上台階,終於進了廳門。厚厚的羊絨地毯落地無聲,室內氣氛壓抑極了,碩大的黃銅鎏金香鼎吐出的煙霧都沉凝難散,羊絨地毯儘頭,一抹石青色的錦緞裙裾下擺已及一雙絲履。
他跪了下來,給孫氏見禮問安。
“穆寒見過夫人,請夫人安。”
聲音澀澀,乾涸發啞。
孫氏霍地站起身,穆寒的問安刺激了她,她重重幾下呼吸,舉步下了台階。
“抬起頭來。”
“我看看。”
孫氏短促冷笑:“讓我看看,韓氏世代仁善,最後竟是釀出了一個什麼樣的惡果來了?”
穆寒心一震,驀伏跪在地。
他呼吸急促雙手攢緊,頸項頭顱似有千斤,竟無法抬起頭來直麵孫氏的目光。
孫氏踱步,圍著穆寒轉了一圈,冷冷盯著他:“你不過營曹中一混血卑奴,殺人遭捕,我韓氏憐憫你年幼艱苦,不忍你就此隕命,救了你的命,予你贖了身,出麵將此事擺平。”
“予你吃,予你住,將你納入府中,予你遮風擋雨容身之地,護你成長,教你習武學文,甚至乎,還選你為家主親衛,百般倚重,一直至今。”
“你一卑賤羯奴之身,今時今日之位,多少士人都遠不及也。”
“而你,你就知這般報答我家,這般報答韓氏的?!”
孫氏陡然提高聲音:“主君真是瞎了眼睛,竟容你這等狼心狗肺之輩留在身邊,還委以重任!!”
她恨道:“早知如此,當初萬萬不該救你的命啊!!!”
穆寒身軀戰栗,這個高大如山嶽的強健軀體,在這一刻渾身冰涼,不可自控地戰栗起來。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來。
“抬起頭來。”
孫氏逼近,看著穆寒這張有著羯人血統帶幾分異域的深邃麵龐,她痛恨至極。
“就你,竟也敢肖想我的女兒?!”
孫氏雙目欲噴火,盯視穆寒良久,她一字一句:“我韓家是留你不得了。”
孫氏慢慢直起身,巨大的憤懣過後,她思緒一片清明,必須在女兒回家前,解決此人。
她可不敢小覬她女兒的耳目。
穆寒不能留在家裡了,將他送走,限製一段足夠長的時間,待此事過去等韓菀心竅清醒,最好是她成家生子後,再放他離開,日後便與韓氏再無瓜葛。
“你但凡有一點感恩之心,就且快快離了去。”
不過孫氏冷笑一聲,這羯奴若真心存韓氏恩情,他就斷乾不出這種勾引害主之事,此等行徑,忘恩負義說都說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