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超的這句話, 無疑是在一池沉寂的水中,投下了一枚石子。
嵇允的瞳孔微一細縮,將匕首收了回來:“搜寺?”
“不錯!”穀超的汗水,從下頜處滴落, 緊迫地說:“這幾天, 我躲在舒城中打探,那狗皇帝遲遲沒有新的動靜。我覺得奇怪, 就跟蹤了一個禦林軍的相好, 藏在她的屋頂上, 還真讓我偷聽到了一些事——今天傍晚時, 山中那幾棵大樹之所以倒塌了, 不是因為乾旱, 而是禦林軍的人故意斬下來阻擋馬車去路的!”
蕭景丞自弓箭手的圍剿中逃出生天的時候,很多人都親眼所見,他渾身浴血, 腹部連腸子都能看到了。短短半個月的時間, 絕無可能痊愈。若是不想傷口崩裂, 在轉移時,必須坐馬車。
山路一旦阻斷, 他想逃就隻能騎馬, 還得走無人的崎嶇小道。對重傷之人而言,是二次重創,不可謂不陰毒。
嵇允睡前那絲旖旎心情, 已經完全消散了,麵色沉了下來,披上衣服,大步走向了屏風內。
“嵇公子, 你猜得不錯,那昏君在舒城找不到人,果然回頭找這些天出入過城池的馬車開始排查了!就是不知道,他這麼快就懷疑到佛安寺,是因為身邊有高人指點,還是因為我們哪裡做得不縝密,走漏了風聲。”穀超百思不得其解,緊緊地跟在了後方:“我還偷聽到了,今夜來搜查的禦林軍,都會偽裝為賊人,意圖造成山寺被洗劫的景象,這批和尚要是回來了,怕是凶多吉少。如今還有一點時間,我們要趁這裡被他們包抄之前離開!”
蕭景丞自沉睡中驚醒,也知曉事態的嚴重,蒼白著臉色,坐了起來。
他胸腹的傷口深而狹長,一下地就隱痛。穀超撐起他的身子,咬牙往外走。嵇允拿起了長劍,離去前,回頭望了一眼這間充滿了兩個人生活痕跡的房間,將點燃的燭台扔到了床鋪上。
火苗迅速地舔舐上了床柱。但火勢暫時未有蔓延到窗外,故遠處的人不會被火焰吸引注意力。
匆匆跑過佛寺的池邊,他們迎麵就與一個黑影相撞了。在那黑影大叫出聲引來人之前,隻聽“錚”的一聲,劍光一閃,對方已被穀超單手一匕穿心,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倒在了池裡,血染紅了池水。
此人果然是山賊的打扮的禦林軍。
所幸之後一路都未碰到追兵,行至了幽暗山林中,穀超吹了一聲口哨,從樹林裡跑出了一匹高大雄健的黑馬。
穀超先將蕭景丞扶上了馬,握住了韁繩,急聲說:“嵇公子,快上來,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逃到北邊,去投靠我家將軍的舊部!”
蕭齊將軍的舊部,每一個獨當一麵的將領,都曾隨著蕭齊在沙場上出生入死過,是過命的兄弟。
永熙帝對蕭家的兵權和威名,既害怕,又想攥在手裡。之所以大費周折地滅門再封鎖消息,便是想斬草除根,又擔心手段過狠,會讓外頭的那些將領逆反。
眼下,遠在千裡之外的將士們都還被蒙在鼓裡,不知道蕭家已經遭難。
隻要蕭景丞出現在他們麵前,就可以揭穿永熙帝的陰謀,獲得他們的幫助了。嵇允可以去那邊輔助蕭景丞,秘密練兵。
這確實是另外一條可以從舒城的渾水裡全身而退、看著更好走的路。
但不知為何,嵇允卻沒動,眼前仿佛晃過俞鹿的那一雙信賴明亮的眼眸。他看了一眼匍匐在黑夜下的寺廟,慢慢地鬆開了馬鞍:“穀超,你們先走,我要回去一趟,靖王的女兒——還在寺中。”
“你說那個俞鹿郡主?嵇公子,你何必管她死活,不管那狗皇帝發現她在寺裡後,是懷疑她還是直接殺了她,不都正中我們下懷?”穀超不能理解,再度催促道:“回去太危險了!”
“欲成大業,不僅要練兵,王都這邊的動向,也不能徹底放下。若要在舒城立足,我需要一個活著的郡主。如果她死了,我又失蹤了,那麼,我被流放的家人,怕是會被靖王遷怒。”嵇允看了蕭景丞一眼,冷靜分析:“你家公子的傷,也無法連日長途奔襲。若我回去,或許還可以為你們拖延一段時間。”
更何況,已經有了兩世的教訓,嵇允明白,不能將希望寄托在同一個人身上。
嵇允如此思索。下意識地忽略了,在做這個決定時,他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畫麵,根本不是什麼利與弊,而是俞鹿的臉。
這時,穀超背後的蕭景丞按住了他的肩,聲音低微卻堅定:“就聽嵇允的。”
穀超歎了一聲,道了一句“保重,再聯絡”,就一抽馬屁股,帶著蕭景丞逃進了山林裡。
嵇允立在山風中。身後寂靜的佛寺如同一個吞噬人的怪物,張大了嘴,等著血肉投喂。他轉過身,一步步地走向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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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廂。
俞鹿今夜睡得很早。夜半三更時,半夢半醒間,她仿佛聽見了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兵器交接的聲音。
被心悸的滋味攫住,俞鹿在被窩裡動了動,慢慢睜開了雙眸,看向了自己的房間外,就嚇了一大跳。
窗紙外,透出了淡白的光,有一條突兀的黑影,浮現在了上麵,看身高與身形,應該是一個男子。
誰半夜在外麵裝神弄鬼?
俞鹿在驚嚇之後,就湧上一股怒氣,猛然掀開被子,大步走了過去,端起了郡主的架子,正欲提氣嗬斥,她就看見了門縫間,插進了一截刀鋒,就這樣將門閂給砍開了。
俞鹿:“!!!”
她剛巧走到門前,猛地一僵。
她隻打算隔著門嗬斥,可沒想過門會被外頭這狗膽包天的人給挑開啊!
下一秒,一雙冒著精光的眼,就出現在了門縫外。
對方似乎也沒料到門後就站著一個女孩。她穿著就寢時的雪白衣裙,微微透明,幾乎可以說是衣不蔽體,雙足赤著,猶如一朵向夜而開的曇花。
俞鹿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