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你沒事吧？”
向笙搖頭，音量很低，“沒事。”她拿出手機掃碼付錢。下車後,她環顧周圍紮堆聚集的人群。人多得超乎預料。她微微蹙眉，快步排隊取號。
排隊期間，向母打電話過來,“笙笙,中午我去學校給你送飯，我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向笙頓了一下,聲音迅速急促起來：“媽,不用了，我、我們提前下課，我已經吃了。”
“已經吃了？怎麼提前下課了？好吧，那中午我就不去學校了。”
向笙緊繃的神經登時鬆弛，她鬆氣，收起電話。
她取的排號很靠後。從中午等到晚上飯館打烊也沒輪到她的排號。她隻能打道回府。她沒有回清河城,而是去清河鎮找了一個賓館落腳。
入睡前,她朋友張曉給她發了一條消息。
張曉：笙笙，最近怎麼樣？
向笙：還行。
張曉：高考改革了，你還習慣不？
向笙：習慣的。
張曉：那就好，唉，我挺喜歡改革後的高考,要是當年我高考的時候就改革了，說不定我高考分數還能考高點呢。
張曉和向笙是高一到高三的同桌，幾年前考到了外省學校，現在是大二，馬上開學後就是大三了。
大約是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有些不妥當,可能會刺激到向笙，張曉快速撤回消息，轉移話題：我們學校外麵開了一家乾鍋脆皮雞店，他家乾鍋脆皮雞超級好吃！真的絕了！等你放假了，一定要來嘗嘗！
向笙：真的嗎？
張曉：真的真的！特彆好吃！吃過的人都說好！都說吃過這家的乾鍋脆皮雞，也就能死而無憾了哈哈哈哈這麼說是有點誇張啦，但真的很好吃！
向笙：我同學也給我推薦了一家很好吃的飯館，也說吃了就能死而無憾了。
張曉：！！！什麼飯館？速速告訴朕！
張曉和向笙都是愛吃的吃貨，哪裡有美食，哪裡就有她倆，她倆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生命誠可貴，美食價更高，若為自由故，美食也不可拋。
因為愛吃，她倆胖到了一起，體重一直下不去，但她們也不怎麼在乎體重，該吃吃，該喝喝，胖就胖，從未在意過。
張曉：快說快說，什麼飯館？在哪裡？
向笙：叫如珠飯館，在我們清河的一個小鄉村裡。
張曉：哈？小鄉村裡嗎？哪個村？
向笙：清河村。
張曉：清河村？我對清河村唯一的印象是好像這村子挺窮的，我學姐之前還說想去清河村支教呢。這村子裡有一家很好吃的飯館呀，你去吃了嗎？味道怎麼樣？
向笙：很好吃，我還沒去店裡吃過，但同學給我嘗了一個這家飯館做的炸茄卷，很好吃。
張曉：有多好吃，不會真的吃了就死而無憾吧哈哈哈哈，不會吧，感覺太誇張了哈哈哈哈。
向笙：我從來吃過這麼好吃的炸茄卷，吃過就死而無憾並不誇張。
張曉：我靠真的啊？這麼好吃？那我一定要去這家飯館看看！今年暑假我回不了清河，隻能等國慶節放假再回去了。到了國慶節，我回清河了，咱倆一起去吃啊姐妹！
看到張曉發的消息，向笙忽然沉默下來。瞳孔漸漸渙散，她囈語般，“國慶……不能一起去吃了……”
向笙遲遲不回複，張曉連續發了好幾條消息。
張曉：國慶一起去？
張曉：人呢？怎麼不回我？
張曉：乾嘛去了？
張曉：回一下消息，集美！
手機不停震動，向笙渙散的瞳孔清明起來。她忙不迭打字：不好意思，剛才有點事，等你放國慶假了，我們一起去吃吧。
張曉：好哎！那約好了！
向笙：嗯。
清河村裡一片靜謐，已經十點，家家戶戶都差不多熄了燈，唯有一處燈光明亮。
如珠飯館四周仍然燈火明亮。擺攤的村民聊著天，聞著從飯館裡飄出來的香味。
“十點了？有點餓了，回去煮碗麵吃。”村民摸摸肚子，“算了，懶得煮了，孫大嬸，給我來一張醬香餅。”
正準備收攤的孫大嬸連忙文：“要多少錢的？”
“三塊錢的。”
孫大嬸給他切了三塊錢的醬香餅，說道：“還不準備回家？我看店裡好像也就兩三個人了。”
“吃完就回。”
飯館裡還有兩三個人在吃飯。李長貴和吳桂芳坐在收銀台後麵計算今天的營業額。小夏和鴻光在玩魔方，鴻光是特意來飯館等老王嬸回家的。
他旁邊，小秋靠著椅子，大約是很困，已經睡了過去。
後廚裡，袁如珠取出雞.頭米，開始做桂花雞.頭米羹。
八月雞.頭米正當季，雞.頭米結果時間是八月和九月，過了八.九月，就沒有新鮮的雞頭米吃了，有言道：不趁著當季吃雞頭米，就會被雞頭米饞一年。所以趁著雞頭米此時正當季，袁如珠買了雞頭米回來弄了吃。
雞頭米，又稱作芡實，水中八仙之一，雅稱水中人參，很具滋養的功效，被稱為“嬰兒食之不老，老人食之延年”的佳品。
雞頭米做法很多，今晚她準備做比較清淡宜胃的桂花雞頭米羹。
桂花雞頭米羹，做法很是簡單素雅。她燒開水，六分清水四分米，鍋裡下了雞頭米之後，她守著正在熬煮的雞.頭米讀秒。烹煮桂花雞頭米羹的火候馬虎不得，稍有閃失，成品就會與最佳口感失之交臂。
熬煮到清香連綿時，袁如珠將小粉調成的芡汁淋進鍋裡，勾成琉璃芡，再撒下些許糖桂花，桂花雞.頭米羹便熬好了。
小夏端著桂花雞頭米羹，走到熟睡的小秋麵前。將碗端到小秋鼻子底下。柔和清甜的香味鑽進小秋鼻子裡，睡得香乎乎的小秋鼻子一動。
她迅速醒來，奶聲奶氣：“這是什麼！”
“姐姐做的桂花雞頭米羹。”
“哇！”小秋直接上嘴，喝了一大口。
被甜水琉璃芡包裹的雞頭米入口水潤，牙齒咬破雞頭米，雞頭米迅速破汁，溫軟清香，粒粒彈牙，回味柔甜。
小秋瞳仁一亮，抱起小碗，咕嚕咕嚕喝羹。
袁如珠端著桂花雞頭米羹出來，找到空桌坐下。
她兜滿一勺雞頭米賽進嘴裡，放肆大嚼。雞頭米三分彈牙七分軟糯，大嚼起來有一種柔軟中的痛快感。她有些愜意地晃晃腦袋，又兜滿一勺雞頭米塞進嘴裡。
不遠處，劉小英低聲對王嬌說：“咱老板也太大方了，現在新鮮的剝殼雞頭米得一百多塊錢一斤呢。”
王嬌嚼著雞頭米，說：“老板這麼能掙錢，這點錢算啥，能不大方嗎？”
“有些人比咱老板還能掙錢，也沒老板這麼大方呀。”
“也是哈，有些人越有錢越摳，咱老板人美心善，嘿嘿。”王嬌喝了一口甜水，“真好吃。”
“人美心善……人美……”劉小英悄悄打量袁老板。老板瘦下來後，圓臉圓眼，眉目明淨，也是一個比較秀氣可愛的姑娘。
“嗯！人美！我覺得我們老板特彆美！”
“那當然！老板人美心善！”
她倆對袁如珠有“神廚”濾鏡，所以是真心誠意地覺得自家老板很漂亮。
還留在店裡吃飯的食客發現袁如珠手裡的桂花雞頭米羹，有人上前問：“袁老板，你這是吃的啥？老香了。”
“桂花雞頭米羹。”
食客舔嘴，“店裡賣嗎？”
“目前不賣。”
“那明天賣嗎？”
袁如珠笑而不語。食客了然。如珠飯館的老板喜歡給客人驚喜，有上新的新菜也不會提前告知食客的。他不再追問，又說了兩句後返回飯桌繼續吃飯。
次日天陰，天空一改之前的蔚藍，變得昏暗渾濁，像是被臟抹布浸過的渾水。
“什麼？你今天又要請假？”
電話那頭，班主任拔高音量，“向笙，你昨天不是請過假了嗎？怎麼今天又要請假？”
“家裡有點事。”
班主任沒有懷疑向笙。之前沒有當複讀班的班主任時，她也是向笙的班主任，所以她了解向笙這孩子。這孩子品行很不錯，應該不會撒謊。她很努力，隻是有些時候，勤奮並不能彌補天賦的差距，所以這孩子成績總是上不去。
班主任歎氣，“好。”
請了假，向笙放下手機，眸光投向窗外。天色越發渾濁了。她快速收拾好，趕往清河村。
她來得已經夠早，比昨天早很多，然而似乎還是沒有機會進飯館吃飯。
她捏緊手裡的排號，思考許久，決定去買前排的排號。
九點，飯館開門，食客們如開閘洪水瘋狂湧入。
如珠飯館的老食客都有一個習慣，進飯館後第一時間去看有沒有上新。
“有新菜！”
“我的天有新菜！”
他們像是中了彩票，一個個興奮不已，激動不已。
“桂花雞頭米羹！”
“這啥？好吃嗎？”
“好吃的！”
“雞頭米是啥？”
“就是芡實，挺好吃的。就算是不好吃，袁老板肯定也會把它做的很好吃！”
“說的也是哈。”
待第一波桂花雞頭米羹上桌，吃過桂花雞頭米的食客豎起大拇指連連讚歎：“好吃！”
“老板是怎麼把雞頭米做得這麼香的！”
“666啊！”
“我還要一碗！”
而飯館外麵，食客們聽到今天有新菜，有開心的，也有擔憂焦慮的。
“太好了，又有新菜了！”
“桂花雞頭米羹？應該會很好吃！”
“唉……我排這後麵，不曉得能不能吃得到哦……”
“我也是，希望店裡的桂花雞頭米羹庫存充足，彆輪到我剛好就賣完了，那我得氣吐血。”
“我覺得我們好像可能大概吃不到了……淦……”
時間緩緩流逝，日落月升，食客漸漸離去，飯館周圍慢慢冷清下來，不複之前的熱鬨嘈雜。
七點半了。向笙抿嘴。
下一刻，服務員喊到她的排號。她吐氣，快步進入飯館。一入飯館，濃濃的香味便撲麵而來。她深深一嗅，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入座。
拿起菜單，她第一個點了之前同學給她吃的炸茄卷，既然毫不猶豫把菜單上所有菜都點了。
劉小英猶豫：“都……都點？”
向笙說：“嗯，我有錢，付得起，不用擔心。”
“不是，我是怕你吃不完。”
“沒事，都點了吧。”
點完菜，向笙雙目失神，盯著桌麵。不多久，服務員將桂花雞頭米羹端上桌。
清綿沁甜的香味喚醒了一直在出神的向笙。視線落在桌麵上的桂花雞頭米羹上。
淡黃明透的甜水裡，圓圓的雞頭米堆積著，馨黃的糖漬桂花漂浮在水麵上，桂花香和雞頭米的清香如兩把利劍，直接戳到了她的心巴上。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雞頭米。
雞頭米十分軟糯，入□□汁，甜而不膩，芳香四溢，甜美而柔和的味道仿若春水，將她一直以來緊繃僵硬的神經泡化了，泡得鬆弛柔軟下來。
她怔愣片刻，繼續吃。
服務員將荷香糯米蒸花蟹端上桌。她立刻去夾了吃。金黃中透著紅色的蟹塊入口，首先感受到的是濃鬱蒜香。用油炒過的蒜末加過咖喱之後，吃起來潤潤綿綿，香濃可口。
蒜蓉包裹著的糯米糯而不耙，帶著微微的甜意，是糯米本身的清甜，是臘腸的甜，是白糖的甜，是三種甜味融合出來的清口的甜。微微的甜意裡透著香菇的醇味，還在感受香菇的醇味之時，一股噴湧而出的蟹香宛若龍卷風，席卷而來。
濃烈鮮美的蟹香，帶著綿綿的蟹肉抵住牙齒，蟹肉鮮而不肥，甘而不膩，每一處肌理都透著荷葉香、糯米香以及蒜香，豐富多層次的口感瞬間侵占味蕾，瞬間折服味蕾。
向笙不停咽嗓子，忙不迭又吃了一口蟹肉。
極致的美味給予了味覺極致的愉悅感，味覺的愉悅傳至四肢百骸，將她從浸過臟抹布的渾水裡拉了出來。
鬆弛下來的放鬆和愉悅讓她不自覺地眯起眼睛。
已經下班的袁如珠端著桂花雞頭米羹走出後廚。她找到空桌坐下，邊吃邊刷手機。餘光裡，左前方座位上的女孩子狼吞虎咽，像是餓了三天三夜。她挑眉，正要偏轉眼角，卻見女孩吃著吃著，眼淚突然掉落下來。
女孩一邊哭，一邊往嘴裡塞東西。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哭，眼淚鼻涕糊做一團也沒管，隻往嘴裡塞飯。注意到女孩桌上沒紙，袁如珠拿了一包紙走過去，放到女孩麵前。女孩抬頭，與她對視。
袁如珠指向桌上的紙，“紙，擦擦。”
女孩這下意識到自己在哭似的，摸了下滿是淚痕的臉，“謝謝。”
袁如珠聳肩，正要走開，女孩注意到她身上穿著的廚衣上，“你……是這裡的廚師？”
“對。”
“這些菜是你做的嗎？”
“是的。”
“你真厲害。”向笙喃喃，又吃了一口荷香糯米蒸花蟹，緊接著她埋下腦袋，肩膀抖動，淚腺發熱，灼熱的淚水滾滾而落。
“你沒事吧？”袁如珠把紙遞給她。
向笙肩膀抖動得更厲害，腦袋埋得更深。袁如珠斟酌了一下言辭，“你還好嗎？”
向笙依舊沉默。袁如珠決定不打擾她，轉身就走。向笙卻突然抬首，“你做的菜真的很好吃，我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放鬆這麼開心過了。”
袁如珠微笑，“那就多吃點，更放鬆更開心。”
“好。”向笙繼續吃花蟹。袁如珠走開。
向笙吃一會兒，哭一會兒，吃著吃著，哭著哭著，桌上的菜被消滅了一大半。
此時店裡已經隻剩下她一個客人。她擦嘴，打了一個飽嗝。在座位上緩衝許久，她去結賬。
此時坐在收銀台後麵的是在算賬的袁如珠。見袁如珠在算賬，向笙詫異，“你不隻是廚師？”
“嗯，我還是老板。”
“老板？”向笙問，“你是不是還不到二十歲？看著很小。”
小夏歪過頭，“我姐姐才十六歲呢！”
聞言向笙一臉不可思議，而後語氣誠懇，“你真的很厲害。”
“謝謝。”
向笙掃碼結賬，離開時，袁如珠說：“你一個人，路上小心點。”
“會的，謝謝你。”
“不用，以後常來。”
向笙神色微滯。以後常來麼……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好。”
走出飯館，向笙踩著地麵上的燈光，一步一步走向黑暗。步至燈光與黑暗的交界處時，她回過身，回望身後的如珠飯館。
小小的飯館被明亮的光籠罩著，似黑夜裡最明亮的那顆星，渺小而閃耀，仿佛要用自身的光芒照亮彆人。
她望著如珠飯館。慢慢的，頰邊掛上笑容。
她已經很滿足了。能在死之前，好好吃一頓，吃一頓這麼好吃的飯，她已經很滿足。
連趕回賓館後，她站在窗前，久久地望著夜空。樓底下已經沒有人影。她拉開窗戶，即將要跳下去的時候，味蕾突然突然回憶起之前在如珠飯館吃的桂花雞頭米羹，炸茄卷，荷香糯米蒸花蟹，火腿蒸雞樅菌，燒乾絲，豌豆箜飯的味道，她動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