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頭上的岩壁上多了個洞,逐漸強烈的光從洞口淌入。天空算不得晴朗,比起之前明亮了不少,墜下的光如同某種具有侵略性的植物,提燈映出的微薄光亮霎時被遮蓋下去。
唐亦步在朝自己笑,阮閒知道那是他,一眼就知道。他絕對不會認錯那雙眼睛。
程序怪獸一隻利爪直直朝著唐亦步劈下,後者背上像是長了眼睛,輕巧地躲了過去。阮閒剛想去拉那隻手,因為這突然的變故拉了個空。
“還能站起來吧,阮先生?”
小號唐亦步的聲音十分清亮,作為仿生人,唐亦步不可能擁有正常人類的童年階段。這個形象估計是他自己搞的,不得不承認,這個家夥對人類審美的研究很是透徹——那張臉的的確確有成年唐亦步的影子,但混雜了些柔和的氣息,更容易讓人卸下防備。
“我沒事。”阮閒簡單地應道。
比起灰頭土臉,但仍打扮整齊的唐亦步,自己這邊的情況可以用慘烈不堪來形容。式樣簡單的冬衣吸飽了鮮血,裂得破破爛爛,身上到處是傷。那些古怪的鱗片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可灼痛的感覺還停留在皮膚上。
“你不像沒事的樣子。”唐亦步上下打量了番阮閒,咂咂嘴。“總之先解決掉這東西。”
“嗯。”
唐亦步的戰鬥方式仍然簡單粗暴,他拽住程序怪物的爪子,將一把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武器戳了進去。阮閒看來好幾眼,才確定那是一把勺子。
體型縮水後,那仿生人的動作少了幾分氣勢,不過輕盈靈活了不少。近距離麵對那龐然大物,唐亦步靈活地踏著石壁蹦來跳去,輕快地躲過所有攻擊。戳進怪物爪子的金屬勺不知道被做了什麼手腳,那隻畸形的爪子開始快速潰爛,隨風消散。
程序怪物的注意力漸漸挪到了這個更具威脅的敵人身上。本來就專注從遠處攻擊的阮閒得了機會——他幾乎用血子彈給唐亦步織了個防護,隨對方的動作快速調整攻擊目標。唐亦步攻擊時,他用子彈壓製怪物的回避動作;那仿生人退而防守,阮閒便開始找準對麵的弱點痛擊。
沒有交流,可唐亦步迅速發現了阮閒的用意。他開始有意識地踏上岩石,轉過身體,為阮閒製造方便攻擊的角度。
射擊動作流暢了許多,阮閒抬眼看向對方,唐亦步恰巧扭過臉來,又衝他燦爛地笑了笑。
那堆程序混合體的動作越發遲緩,它漸漸停住動作,縮成一團,開始駭人地抽搐。
阮閒放下槍口,長長地舒了口氣,吐息裡帶出濃濃的血液甜腥,幾乎把他自己給嗆了一下啊。唐亦步湊近那團黑漆漆的程序,俯身認真觀察了一番。
“我們的攻擊超出了它的預設應對範圍,它過載了。”唐亦步戳了戳那團東西,並沒有立刻抹除它的意思。
“不動手?”
“這玩意兒體量太大,完全消失的話會引起主腦的懷疑。”唐亦步收回手,將勺子在另一隻手裡轉了一圈。“等它開始消失,我趁機把部分數據攔截下來就好。”
說罷他跨過地上的碎石,愉快地蹭到阮閒麵前。少年模樣的唐亦步比阮閒高一點點,他沒有低頭,而是稍稍彎下腰,金色的眼睛因為笑意彎起。
作為真正的AI,唐亦步對程序的觀察解析能力多半在自己之上,對方這樣下了結論,阮閒一時找不到質疑的點。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是追蹤一個一株雪成員才到的這裡,偶爾在掃描程序裡發現了你。這個聯合夢境固定外接了不少小型精神空間。”
他伸出手,用拇指抹了抹阮閒臉上的血漬。
“天快亮了,阮先生,要不要吃點東西?”
阮閒沒動,任憑對方的拇指擦過臉頰。“我不餓。”
“這裡的進食對肉.體沒有實際作用,不過能讓你精神好些。”唐亦步從口袋裡摸出土豆和洋蔥,一手一個。“看,我帶了吃的!”
洋蔥和土豆上沾滿可疑的黑色液體,阮閒掃了眼,揚起眉毛。“你追蹤的那位成員呢?”
“在外麵等著呢,洛劍的狀態有點差。她在外麵照顧他,一時半會不會走。聽說我幫了忙,他們請我過來確認你的狀況……為了達到這個效果,我可是費了不少力氣引導話題。”
唐亦步用衣角擦了擦土豆上的黑色液體,聲音裡有幾分得意,滿臉都寫著“快來誇我”。
激素的效果在慢慢褪去,看著麵前笑得張揚的唐亦步,阮閒突然感覺到一陣接近舒適的乏意。
尤其是剛剛從那段回憶中掙脫,這種感覺尤為強烈。那股寒冷消失了,渾身上下都像泡進溫水那樣舒適。
“謝謝。”阮閒說道,開始有點恍惚地擦拭身上的血跡。唐亦步見狀體貼地走近,沒有管他身上的泥土和血跡,來了個大大的擁抱,順便用鼻子親昵地蹭蹭阮閒的鬢角。
一股洋蔥味兒。阮閒憋住一個噴嚏,拍了拍那仿生人被柔軟冬裝包裹的後背。
“調查的結果怎麼樣?”理性在慢慢回歸,阮閒沒有放任自己沉溺太久。他沒有刻意控製自己的語調,也沒有去想如何修飾這個疑問。
“一株雪不是個簡單的組織,很可能和阮教授有關。”唐亦步鬆開了擁抱,“現在看來,他們應該是找了某個意誌堅定的人作為中樞,然後把其他不夠穩定的精神世界連接到這個足夠穩固世界裡。”
唐亦步用少年模樣一本正經地說著,阮閒開始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笑意。
“這樣他們可以定期會麵,又不至於在外界聯係過於頻繁,被主腦監控到。”阮閒微笑著補充。“我確認過,他們的‘中樞’是洛劍。”
“不過主腦沒那麼好糊弄,它應該已經察覺到了這裡的異狀,才反複派掃描程序前來掃描,一遍遍淡化記憶,破壞這個精神世界的穩定。”唐亦步伸出手來比劃。
“他們叫它‘狼襲’。”阮閒安靜地接下去,很是享受這種輕鬆的交流形式。
“……我還以為能給你一個驚喜呢。”唐亦步肩膀塌了下來,少年臉龐加重了那點可憐兮兮的味道。“對了,還有——”
“我們有很多時間聊這個。”阮閒忍不住拍拍唐亦步的臉,“我更關心另一個‘調查’。”
唐亦步頓時止住話頭,委屈的表情也無影無蹤,看起來活像隻剛偷到雞肉的狐狸。“哎呀,你發現啦。”
“畢竟我們都不是輕易進入熱戀期的類型,你也知道我不會輕易被那東西乾掉。登場時機合適的有點過頭,英雄先生。”阮閒收回手,“亦步,你出來之前,在一邊看了多久了?”
“就一小會兒。”唐亦步又露出招牌的無辜表情。
“一小會兒啊……”
“畢竟你自稱‘阮閒’,我很好奇你的精神形象和精神強度。”唐亦步嚴肅地將土豆往阮閒的方向遞,“這是不可多得的觀察機會。”
“還有呢?”
“我也想知道你會變成什麼樣子,走到哪一步。”唐亦步仍然在笑,吐出的詞句坦然而殘酷。“不用擔心,我會在邊緣把你拉回來的。”
冷酷的家夥。
然而阮閒對那仿生人的做法毫不意外。倒不如說,這樣的唐亦步莫名的讓他更加放心——那個仿生人的感情仿佛有專門的處理模塊,不會互相乾涉,糾結不清,格外好理解。
唐亦步的喜歡十分純粹,就連精心計算和殘酷之處都毫無掩飾。和他接觸過的所有人類毫無相似之處,在這份超出常理的怪異情感下,自己的異常反倒顯得微不足道。
“現在我完全相信你是人類了,你不可能事先知道我在場,無法現場偽造那麼複雜的情緒轉變。”見阮閒不回應,唐亦步又把土豆往阮閒手裡使勁塞了塞。“你生氣了?”
這回那仿生人臉上坦坦蕩蕩地寫著“下次還敢”四個大字。
阮閒忍不住笑出了聲,接過那個臟兮兮的土豆:“我沒有生氣,這樣挺好的。不過亦步,一個土豆可收買不了我。”
他也未曾全身心地信任唐亦步,這種異常的感情關係反而恰到好處。
“是嗎?”唐亦步咬咬牙,從懷裡掏出豆子罐頭。“那我把這個也分你一半呢?這可是……嗯?”
結果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阮閒手腕上的傷口吸引——戰鬥中止後,阮閒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漸漸隨他的精神狀態恢複而消失。隻有手腕上那幾道傷口仍然在頑固地流血。
唐亦步嗖地把豆子罐頭塞回懷裡,放好另一隻手的洋蔥,雙手捧起那隻手腕。
“這是以前的傷口。”他篤定地說道,指尖碰了碰那些血。“介意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自己弄的,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了——當時我還小。”
“可是它會出現在這裡,說明你到現在還很介意它。”唐亦步沒有讓他輕飄飄帶過話題的意思,“說不定我能試著幫你分析一下。”
非常熟悉的話。
要解釋這些傷疤成因,光是前因後果就要費時間仔細說明一番。阮閒原本打算乾脆利落地拒絕這個話題,可聽到這句話,他還是鬼使神差地來了句總結。
“在我的記憶裡,我的母親因為我的原因自殺了。這是我在那之後弄的,我想要搞清楚她當時的心理。”
唐亦步表情相當認真,他微微側過頭,示意阮閒繼續說。和與孟雲來對話時不同,就算自己沒有說明情報收集的部分,唐亦步像是毫不費力地理解了——他臉上還帶著笑意,隻表現出了非常純粹的好奇。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很難停下,隻是這樣。”阮閒試圖收回手腕。
“我遇到過很類似的情況。”唐亦步沒有讓阮閒得逞,還是把那隻手腕抓得緊緊的。
“你?”用不怎麼恰當的詞來形容,唐亦步更像是那種沒心沒肺的類型,阮閒想象不出麵前仿生人傷害自己的樣子。
“不過我沒有你做得這麼過火。”唐亦步露出一個接近懷念的表情,“我當時總喜歡將手指交叉疊起來,然後自己夾自己的手指,挺痛的。”
“……”
唐亦步看起來完全不在意程度的差彆:“我可以把我自己的情況給你作為參考。前提是你確定自己沒想要引起他人的注意,或者借此自我懲罰。”
“不是。”
“那你很可能和我的狀況類似。”唐亦步輕輕吻了下最深的那道傷口。“對於我來說,理解‘情緒’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情。我沒有同類可以提供參考,隻能自己去摸索。根據我的經驗……”
他頓了頓,嘴唇上沾了一點血跡。
“我猜你那個時候很難過,阮先生。”
阮閒沒有挪動,他止住呼吸,心跳像是也停住了。他的目光聚焦在唐亦步沾了點血的嘴唇上,一陣酸意順著神經四下蔓延。
“因為完全無法理解內心的痛苦,無法解釋自己的異常,就索性把疼痛轉化為更容易理解、更符合邏輯的形式,這算是某種……唔,不太恰當的本能。”
那仿生人又衝他笑了笑,還是那副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模樣。
阮閒從沒有想過這一點。
他的人格問題連帶疾病情況,身邊的每個人都在用不同方式提醒他,從他明白事理到“死亡”的前一刻。母親在他麵前死去,與母親腐爛腫脹的屍體同處一室好幾日,尚年幼的自己沒有吵鬨,更沒有突然的崩潰和哭泣,冷靜到異常的地步。他隻是在思考,一刻不停地思考。
這種行為是無法被稱為“痛苦”的。
可麵對並非人類的唐亦步,他突然覺得這種解釋有點可笑。阮閒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唐亦步終於鬆開了他的手腕。
“阮先生,你比我想象的還要遲鈍。”阮閒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表情,但唐亦步明顯察覺到了異常。那雙金眼睛裡的情緒開始變得複雜。“不,可能我和你差不多——就算明白其中道理,我們還是會本能地找身邊的人類作為感情對照。”
“你就算了,我的確是人類。”
“之前在X地區,無論男女,在公共場合露出手臂會被拘捕。Y國規定男女婚前嚴禁接觸。但在Z國,成人後沒有情人的人會被視為醜陋無能。很有意思吧?他們都是同一個時代的人類。行為完全矛盾,並且互相認為對方行為荒謬。”
唐亦步放輕聲音。
“人類是可以被馴化的,潛移默化罷了,隻要讓他們習慣就好——習慣總能磨平所有的不合理。看看這個培養皿,這裡大多數人們自認非常‘幸福’。”
生活在安全而有限的世界,表麵上一切無比安穩。人們活在被規劃好的格子裡,甚至連愛好都被規劃得極為相似。彆說思維的碰撞,不同聲音都很少出現。
一旦出現,主腦也會讓它們消失,精心構築這個堪稱完美的信息繭房。這裡不會有烈暑酷寒,不會有暴風雷鳴。所以這裡也不會有繁花和落雪,不會有泥濘上方的彩虹。
自己明明看得清這些,卻被更大的繭束縛住了。激素的影響早已消退,更加強烈的情緒卻湧了上來,那不再是不可解的憤怒,更接近於第一次露出真容的悲痛。
這次它也沒讓他落淚,阮閒想。它隻是讓他眼眶發酸。他忍不住把視線從唐亦步臉上移開,看向遠處,使勁眨了眨眼睛。
這個意外的動作給了他意外的發現——就在唐亦步身後,在陰影裡縮成團的程序怪物猛地抽搐了一陣。
“亦步……”
“你隻是被一個時代、一個區域的人定義了而已,阮先生。這種定義未必完備,也未必合理。但你好像在潛意識裡把它作為了標尺。”唐亦步還在興致勃勃地繼續,“所以我才一直不願意跟人類走太近——”
“亦步,後麵!”
阮閒身體的反應更快。
那東西終於從過載中恢複,它已經隱隱有了崩潰消散的跡象,可它沒有就此作罷。它將被唐亦步腐蝕斷的爪子當武器刺出,直直刺向唐亦步的後頸。
阮閒一把抓住還在喋喋不休的唐亦步,用手臂硬是接下了這一擊。這一擊太過沉重,他的小臂差點被徹底鏟斷。
隨之而來的劇痛才讓他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唐亦步的吃驚程度不比他差多少,那仿生人愣在原地,舌頭像是打了結。
“它要消失了,記得處理數據。”阮閒從牙縫裡勉強擠出兩個短句,半跪在地。疼痛使他的呼吸分外急促,斷掉的手臂軟綿綿地垂著。血槍從手中慢慢滑落。
唐亦步站在原地愣了十來秒,才背過身去處理那團奄奄一息的程序。將承載數據的部分挖出來捏碎後,他慢吞吞地挪到阮閒麵前。
“對不起。”他的語調裡有些茫然。
阮閒眯起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唐亦步深思幾秒,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可能……”
“現在看來,我對我自己也不太了解。”阮閒扯扯嘴角,硬是換了個話題。“你知道它會在消失前攻擊你。”
後半句並不是個疑問句。
“是,但是事先處理的話,我把握不好取走數據的時機。”
唐亦步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裝傻,眼裡還殘留著驚訝。
“而且我想看你的反應,好做出接下來的決定……它沒法真的傷到我,我沒想過你會衝出來。”
他看上去更震驚了:“你這麼喜歡我?”
阮閒險些被這個反應給氣笑:“不,你給的信息很有參考價值,當這是回禮吧。”
“不,你不想看我受傷。”唐亦步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你的腦子和外貌一起倒退了。”阮閒有點想揍那個仿生人,可惜敗退在那雙注視自己的漂亮眼睛下,他決定把精力先放在對付劇痛上麵。
然而他剛移開視線,唐亦步就把臉貼過來,硬是把自己釘在阮閒的視野範圍內,看起來情緒相當不錯。
“對傷病號好點,謝謝。”阮閒沒好氣地表示,把之前那一點點感動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很高興。”唐亦步興高采烈地宣布,“看來你也沒法完全把控自己情緒和行為,我們又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啦。”
阮閒深沉地瞄了眼還在生產大量疼痛的斷臂,在內心認真地唾罵數分鐘前的自己。
“雖然離約會還有一段時間,我決定先把預備的禮物送出去,然後再準備新的。”唐亦步吧唧親了口阮閒的額頭,“要不要猜一猜?”
“要麼你就學到底。”阮閒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口氣說道,“要麼就彆用你口中人類那一套。”
麵對滿身鮮血的約會對象,唐亦步硬是搞出了公園散步似的氛圍。相比之下自己簡直是最為標準正常的人類,正常得讓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