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舍生峰。
修煉之中, 凶險關卡比比皆是,唯有舍生忘死,方能置死地而後生。
此地常年風雪,一年裡幾乎沒有幾天是放晴的, 普通人在這裡根本站不住, 即便修士, 也很難忍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清苦。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但長明帶雲未思來過幾回。
他反而很喜歡這裡的寂寞艱苦。
越是艱苦, 才越能淬煉心智軀體。
修士眼中的至臻境界, 是白日飛升,這種飛升並非魂魄飛升, 而是連同肉||體一道頓悟,這就需要肉||體與魂魄都修煉到極致,方能兩者並行, 兼而容之。
長明時常坐在山巔,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甚至是好幾天。
起初雲未思是受不住的。
他自小錦衣玉食,受儘父母寵愛, 雖然也習練了一些入門心決,可仗著天賦過人, 從未認真堅持下來,每次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馬馬虎虎糊弄過去便算完事了,直到家門生變,家破人亡,方才突然醒悟過來。
哪怕經曆過千裡逃亡,也隻是在危急之下提著一口氣的本能反應, 他骨子裡依舊是那個嬌生慣養的翩翩公子,玉皇觀的修煉雖然刻苦,咬咬牙還能忍下來,舍生峰令人望而生畏的狂風暴雪,卻讓雲未思每次想起來就有種牙酸的刺骨寒冷。
但在長明離開玉皇觀之後,他卻主動經常來這裡修煉。
後來沒遇到長明,來的次數也漸漸少了,他已經不再畏懼這種程度的風雪,在這裡修煉的意義也就不大。
這一年,他前往萬蓮佛地,挑戰龍象佛座。
萬蓮佛地與慶雲禪院並稱佛門兩大聖地,藏龍臥虎,高人濟濟。
龍象佛座聖覺是萬蓮佛地中號稱武力第一的僧人,地位僅次於本門佛首。
以雲未思當時的實力而言,必然是贏不過對方的。
對方聽說道門新秀上門求教,也是付之一笑,並未親自出麵,隨手召了座下數名弟子招待。
但那些人都被雲未思打敗了,連帶聖覺座下最為青睞的大弟子。
聖覺終於被驚動了。
他親自出手,與雲未思在佛地門前的院子戰了三日三夜,雲未思身負重傷,可聖覺也未占到什麼便宜,甚至被雲未思以半招之數堪堪取勝,聖覺主動認輸,並感慨雲未思前途無量,終有一日能登頂武道巔峰。
離開萬蓮佛地的雲未思沒有回玉皇觀,反而來了舍生峰。
就連他也沒法解釋,自己為什麼神誌昏沉中,會選擇這個地方。
也許他早就知道,師尊再也不會回玉皇觀了。
在這個地方,興許兩人還有再見一麵的機會。
雖然機會也很渺茫。
天涯海角,尋尋覓覓,他努力變強,卻無人可以訴說了。
長明看著倒在地上的雲未思,推了幾下沒有反應,認命將人搬到屋內。
木屋裡還有些柴禾,生火開窗,撿了點茅草往他身上蓋。
長明開始覺得不應該把那個雲未思往外趕,否則現在起碼還有個乾活的,對方總不能看著自己被凍死吧。
眼前這個雲未思,正是意氣風發的青年時期,比起剛入師門那會兒,已經沉穩不少。
雖然日後容顏也沒什麼變化,但從神態表情,是可以輕易辨彆出不同的。
屋內逐漸變得更暖,長明隻覺喉嚨發癢,忍不住咳嗽,一聲又一聲。
咳嗽聲讓昏迷中的雲未思動了動,微微有些感知外界的意識。
他迷迷糊糊睜眼,還未感受到身體劇痛,視線之內就先映入一個身影。
“……”
雲未思張了張口,以為自己發出聲音了。
其實沒有。
那隻是他心裡的回響。
師尊。
長明咳嗽完,抬頭看見他半睜眼眸的一臉迷茫。
“愛徒?”
雲未思:……
他想,果然是在做夢,師尊絕不可能這麼喊自己的。
但做夢也好。
師徒二人已經整整三年未見了。
他不時聽見師尊的消息,可也隻有隻言片語。
隻知道對方越來越強,而他需要拚儘全力,才能追趕對方腳步,不至於被遠遠甩在後麵。
師尊……
嗓子已經啞了,喊不出聲。
但長明從唇語上讀懂了。
他伸手去摸對方的腦袋。
雲未思順勢將頭靠上去,蹭了蹭。
在玉皇觀時,長明很少這麼做。
他對徒弟素來是不遺餘力的嚴厲。
但雲未思知道對方是為了自己好。
一開始也許還有些脾氣,後麵也漸漸明白過來了。
尋常人提起修仙,隻知道長衣飄飄出塵脫俗,但修仙江湖中的爭鬥,往往比普通人還要殘酷百倍。
不夠強大,就無法在師門出頭。
不夠強大,就可能被殺人奪寶。
朝堂上那些爾虞我詐固然厲害,輸了頂多是下野流放,殺人不過頭點地。
修士若是在鬥法中落敗,也許有時連魂魄都未能留下,還要被拿去充作爐鼎材料。
長明越嚴厲,他成才的機會也就越大。
而且師尊,也不是日日都不苟言笑的。
手談與泡茶時,師尊的姿態往往是放鬆的,連帶神情也柔和不少。
可也沒有像眼前這樣,如雪化青鬆,風拂夜雲,所有嚴厲煙消雲散,唯有眼底星河,滿目開闊。
這不像師尊了,更像自己的幻覺。
“你從前在家裡,也這般愛撒嬌嗎?”
他聽見師尊如是問道。
雲未思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他從前是家中獨子,雖然母親目盲,可父母對他的寵愛沒有減少半分,雲叢兩家的豐厚家底,足夠讓他隨意揮霍一輩子也揮霍不完。
據說兩家原先是有婚約的,因為母親眼睛的事情,一度想取消婚約,鬨得雙方長輩不太痛快,他父母成婚後也還僵著,直到他的出生才改變這個局麵。他母親說他小時候冰雪可愛,人見人愛到什麼程度?那真是每個人見了都想親一口,聽說連皇帝見了也差點要讓他跟公主配下娃娃親。這種情況下兩家長輩哪裡還有火,就都借著他下台階,重歸於好了。
有了萬千寵愛,從前的雲未思僅僅是個有些紈絝的公子哥兒,父母長輩們也已經很滿意,不再多做要求了。
重傷之時,神智未清,肢體流露,越發從心。
從前的師尊很嚴厲,他未敢有半分逾距。
如高高在上的神明,隻能讓人仰望。
但既然是幻覺,就無所謂了。
神明固然強大完美,眼前難得溫柔卻也令他珍視眷戀。
長明早知道他將對父母的孺慕轉移到自己身上來,無形中也縱容他的行為。
四個徒弟之中,雲未思是天賦最高,修為最強的。
內心深處,卻也是最柔軟的。
隻是這份柔軟,從前隻有自己能看見。
後來對方就親手斬斷了。
現在想來,雲海也許是雲未思心底未竟的執念。
少年時鮮衣怒馬的放縱恣意,許多戛然而止,求而不得的憾恨。
雲未思以為自己斬斷了,卻始終藕斷絲連。
他枕著長明的手睡著了。
醒來時,這不過是一場溫暖的夢。
也許臉頰上溫度猶在,他卻依舊孤身一人。
這個少年時很愛熱鬨的人,將注定半生都要在風雪中獨來獨往。
在他睡沉之後,長明也沒將手抽出來。
直到外麵天光漸暗,長明心神牽動,驀地抬頭。
另外一個雲未思,似乎已經半日未歸了。
即便是要避嫌,不讓過去的自己看見,也沒必要躲那麼遠去。
腳下微微震動,似有什麼東西在搖晃山峰。
長明看身旁的雲未思。
後者沒醒,傷得太重,睡得太沉了。
搖晃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長明直覺與雲未思有關。
他起身悄然離開,門外風雪迎來,他將門關好,奔向震動來源。
舍生峰很高。
但它不是一座獨立的山峰,而是眾法山脈的其中之一。
這片山脈廣袤相連,與萬神山一西一東,遙遙相望。
長明一路朝往東,疾奔百十裡,還在眾法山脈的某一座山上,隻是距離聲源越來越近。
風雪之中,有兩個身影在交手。
其中之一正是雲未思。
而另外一個——
長明凝神望去,居然是陳亭。
這廝陰魂不散,從玉汝鎮跟到這裡來了。
兩人的劍氣在周身形成一個漩渦。
但震動聲並非從他們那裡傳來。
而是在不遠處。
陳亭固然來曆不明,但他屬於外來者,在這裡也被限製了靈力,一時奈何不了雲未思。
長明看了片刻,繞開他們繼續探索那一下下詭異的動靜。
轟。
轟。
一下又一下。
不是地動山搖的震撼,而是在地底深處。
那裡會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