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2 / 2)

“我不找宮女,我就是找聖……”明辭越一頓,反問道,“何出此言?”

常晴少女心思玲瓏,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都寫在臉上了啊,連眼睛裡都是,王爺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臉上,他臉上寫了什麼,眼睛裡又寫了什麼。

明辭越有些猶豫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側臉。

他可以僅憑對視就聽見聖心,卻從未讀懂過自己。

自己,又是什麼心思。這麼明顯,這麼可笑麼……

“快去找她吧,大過節的彆讓人家姑娘等急了。”常晴眨了下眼,推開了院門,還機靈地給明辭越留了條縫。

門縫裡,一晃就是天子的側影,蒼白得與雪交織在了一起。

身上玄黃相間的厚重龍袍外披有些搖搖欲墜,他手裡揣著個湯婆子,瘦削下頜縮在火紅的脖領之間,顯得更加弱不經風。

天子打那落了雪的龍雕丹墀前拾級而上,偏殿的梅花開了,方才被他粗暴地折了,此時又小心翼翼地揣在懷中貼在心口前。他不要人攙扶伺候,侍從們也樂得在遠處守著這陰晴不定的主。

明辭越跨了一步,邁進正門,瞧著這宛如靜止的畫麵,聽不見心聲他也不多猜小天子在想什麼,倏忽間就覺得,這身上一絲一線能買百鬥米的九五至尊實在是天下最大的苦主。

不許任何人接近,背影總是孤零零的,一人長在深宮裡,獨守著偌大寂靜的金殿龍椅,掩藏起自己,背著令人唾棄的罵名,扛著與生俱來甩不掉的責任,擔起這個對他不怎麼友好的天下。

其實聖上的心聲從不暴躁怨怒的,比成人多了幾分潑皮無賴,比少年郎又多了幾分精明成熟。

若不是聽得見,恐怕他也沒機會看得懂,猜得透……

大燕的天下有十五郡二十城,京城有人二十萬戶,若無一人解得了聖上,將他從那繁瑣綴人的金袍下的拉出來,那這人實在是再可憐不過了。

生在雪地上的人,那是他明辭越的聖上,他的神明信仰,更是他難以啟齒的欲.望,又肮臟,又罪惡。

明辭越剛想跨步上前喊聖上,又見著那之前的外戚楊駟不知從哪跌跌撞撞跑了出來,手裡握著什麼枝條,一臉訕笑地湊上去。

小聖上停了步,接過枝子,居高臨下地瞧著他,像是在談論些什麼,恩威並施,莊嚴有加,當真擺出了一國之君當有的模樣架子。

國宴不擺了,家宴還是有的。

明辭越駐了足,笑容落了下去,看著自己空蕩蕩的兩手,想了想,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紀箏看著楊駟笑起來,被那兩頰堆積起來的肥肉膩到了,中午飯都有湧上來的跡象,拎著枝條往他背上輕抽了兩下。

楊駟笑眯眯地受著,以為這是聖上親近的意思,誰知聖上開口就是,“你不守著嶺南,回京乾什麼,枝子哪兒撿的,嶺南土特產?”

“是是是,臣當差那兒的一種神樹,叫發財樹,栽在宮裡,保佑聖上和大燕平平安安,可靈了。”

自從太皇太後沒落之後,他們這些外戚權勢旁落,被發配去了偏地戍守,窮的窮,苦的苦。趕在節前回京赴宴已是散儘了全部家財,哪還有錢備什麼厚禮。

“……騙你爹呢?!朕剛從偏殿折下來,栽到屋後麵的臘梅枝子,你就給朕撅出來,說是嶺南特產!”紀箏越想越氣,今天心情沒由來的十分不好,又抽了幾下,“金銀財寶你不送,借花獻佛倒是學廢了,送你了,背著負荊請罪吧。”

楊駟也是委屈,他聽說聖上變了性子,不喜財寶偏愛附庸風雅,才專門送的樹枝子,不過,他又想起了城裡近日的另一重傳聞……楊駟撲通一聲跪下,向上翻著眼,挑著眉,手攀著那條枝子一點點往上爬,觸到了聖上指尖。

紀箏嚇了一跳,小退半步,“朕是愛民如子,但從來不在垃圾堆裡撿兒子,今年過年沒紅包,你在你家就這麼跟你爹拉拉扯扯的?”

楊駟論輩分,也算是他哪個隔了幾代的遠方表兄,以往花天酒地慣了,隻有他當彆人爹的份兒,哪裡受過這等委屈,臉色騰地陰了下去,“不說紅包,璟王今個不在,臣或許能陪聖上玩點彆的……”

紀箏不說話了,微微睜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打量他,朝一旁候著的李儒海招了招手。

李儒海顛顛地跑了過來,會意地在脖子上抹了一道,楊駟猛地繃緊了身子,卻見聖上一臉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

他剛想鬆一口氣,又發覺聖上的手緩緩下移,移到腰間□□的位置,左右比劃了一道……、

楊駟被拖走的時候,嘴裡還在高聲喊叫,“紀朝鳴你裝什麼裝,你出去問問,滿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你那點破事,皇家的臉都被你丟儘了……”

紀箏從旁邊接過巾帕,低頭擦了擦指尖,扔了巾帕,轉身往殿裡沒走幾步,就碰到了常晴。那條他交由常晴操辦的紡織產業線,作為暗刺的用途已經不大了,但著實在常晴手裡風風火火的操辦了起來,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紅火。

她自打作為宮妃,遣散回家受儘家人責罵冷眼後便徹底跟家裡人斷了聯係。這年前年後也是那些個織品小玩意賣得最好的時候,常晴便乾脆留在宮中作監督。

常晴見他便打趣道,“璟王殿下方才在門外站了許久,一臉有心事的模樣,這會兒又不知道去陪誰了,都能把自家侄子一個人留在這兒。”

“他應該是去陪家中父母過年去了,心情不好也是正常,讓他一個人呆呆,彆去打擾他了……”紀箏低頭摸了摸鼻尖。

明辭越陪父母自然是正常,還不是他給將牌位遷入宗祠的。可不知為何,紀箏心裡總是有些說不出的煩躁,消沉。

常晴知道自己不小心觸了線,悄無聲息地退開了,隻留得紀箏一個人背著手,沿著偌大的延福殿外沿四處遊蕩。

他已經沒有親人了。

明辭越尚有歸處,他卻連一塊能去坐一坐的孤墳都找不到。

他討厭年節,上一輩子也是如此。節日就是用來提醒他這種遊魂——他與這個世界的聯係明明少之又少。

除了延福殿,宮中各處都掛了燈籠,此時黃昏已儘,華燈初上,遠處,宮牆內,宮牆外,一片一片煙火穿透了半邊天空,引燃了京城一年裡最熱鬨的夜,活脫脫一個天上人間。

紀箏躲著炮仗聲走,走來了延福殿的後院,這裡最妙的是那個小庖廚,沒旁人在時,可以弄些自己真正喜歡的吃食,不用按照原主的口味裝得那麼辛苦。

他的腳步頓住了。

院裡擺了一張桌,兩把椅,兩雙碗筷,正對著庖廚後窗的炊煙嫋嫋。

他早就跟宮人打過招呼,今年沒有家宴,他也不會留宿殿內,叫他們自行休息。沒想到還有人敢偷用他的小廚房,鳩占鵲巢,不要命地開派對。

他眼紅得要發狂,豔羨,甚至是妒忌死了這對不知哪來的野鴛鴦。

明明他才是主子,他甚至是這天下的主子,可以訓回去,罵回去,把他們押進牢獄。但他卻灰溜溜的像個不速之客,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兩雙碗筷,又怕久留會被發現,灰溜溜地就想逃。

心裡浠瀝瀝地下著一場毛毛雨,恨不得將這花火炊煙全澆滅。

“回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裹著熱騰騰油鹽的香味,煙火氣十足,“再坐會兒,一會兒就好。”

紀箏恍恍惚惚地揉了揉眼,灶台旁的火光忽明忽暗,他的皇叔未佩刀,未著甲,一身布衣立在滾滾煙塵中,照顧著鍋裡翻滾的沸水。

“聖上?”明辭越沒聽到他回應,便分心側過臉,透過窗去看他,“……沒有辣子了,口味將就一下?”

紀箏這才被這一聲喚拉回人間。

這是這個人間第一次對他說“回來了”。

他慌極了,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又覺得自己呆站著太傻,應該去擺碗筷,可碗筷已經被人工工整整地放好了,桌子不大桌麵卻很乾淨,總之一切都被準備得妥妥當當,當真像一幅喜慶年畫一般。

隻差一對人,一對即將要入畫的璧人。

他丟下了懷裡的梅花,微微濡濕的手心緊攥著衣服擺,坐在一張椅子上,正襟危坐,比上朝坐龍椅更要嚴肅。

“就是天上路過的神仙,也要被這香氣吸引下凡吧……”

明辭越正巧把飯菜端上來,含笑地瞅了他一眼,“聖上過譽。”

一桌子當真都是些江南一帶的小吃食,做得很清淡,當真是沒客氣,應和著自己故鄉的口味來。

紅瓤半露的玉潤湯圓,潤滑細長的米粉,入口甘甜的米酒。

紀箏手滑得用不了筷子,挑不起米粉,又怕戳露湯圓,隻能一個勁地灌酒。

“今晚就彆醉了,米酒還多,來日方長。”

紀箏放了酒盞,又被那句來日方長醉紅了耳尖。

他們明明有過更近,甚至負距離的接觸,此時麵對麵不遠不近地坐著,端碗時,兩隻小拇指不小心蹭到了一起,紀箏筷子又滑了一下,恍然覺得自己真的快要被那熱度灼傷了。

人心大約都是貪的,得了身體,卻又愛上了這種各退半步,合衣而坐的感覺。

“臣早上去了趟城外,沒上報,是為了去祭奠臣的父母,還望聖上恕罪……”

紀箏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不必。” 他豎起耳朵卻仍盯著碗底,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著湯。

“臣見到那兩座石碑了,字不錯,臣替家父家母謝過聖上。”

紀箏含含糊糊:“舉手之勞,不必客氣。”

“那……聖上肯喊他們爹娘,臣也替家父家母謝過聖上?”

“舉手之勞,不必……咳咳。”紀箏猛地一陣咳,甜膩的酒液劃過嗓子,嗆得他一句都說不出來。

明辭越忙起身越過桌子,替他順了背,把自己碗裡晾好的飯菜推到他手邊,又把酒盞端起來拿得遠遠的。

“慢慢來,不必急。”

“聖上抬高了家父的官位,給他加了爵位,在烏州封王府,是為了讓臣可以在保留璟王頭銜的同時離開皇室,重歸族內,就當是子承父業,繼承王位,名正言順……”

這可是紀箏思索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想出來的主意,轉瞬就被明辭越猜了個透。

他支吾半天,僵硬道:“隻是考慮到明老將軍有無數軍功在身,卻蒙冤數年,朝廷多少給他個補償交代罷了。”

“名正言順地娶親成家,完成未完之事。”明辭越平靜而又極緩地補充了後半句話。

什麼人是他身為皇族時無法名正言順地娶親,脫離皇宮才能娶的。

微微流動的湯麵倒映著他身後那人的輪廓,以及映紅半邊天的焰火。

紀箏忽地又不怎麼討厭焰火以及炊煙了,他好像可以在不長的餘生試著融進去,成為美好的一部分。

“洗脫冤屈是明氏應得的,是大燕欠你的,今日朕替大燕給你補上,過往的事就算勾消了。”紀箏輕輕吸了一口氣,平複了顫抖,“但,除此之外,朕可以相信你麼,皇叔再無事情瞞著朕……?”

明辭越沒有應話,隻在他的身後交握住他攥在桌麵的手,望著湯麵中少年眉眼的輪廓,半晌,說到:“今夜就彆叫皇叔了,聖上叫聲彆的吧,臣想聽。”

“不叫皇叔了?”紀箏愣了愣,“那皇叔想聽什……”還沒說完,他就猛然反應過來,頭低得恨不得栽進碗裡涼快涼快。

“慢慢來吧,聖上不必急。”明辭越不笑他的笨拙,隻溫和道,“來日方長。”

他們時日還長,耳鬢廝磨的時候還長,用不儘天下有情人甜膩的稱呼,而這正是長相守的意義。

常晴過來時,他倆已經重新坐在了座位上,並肩用餐,小口啜飲。

不大不小的一張圓盤桌子,兩個人的椅子都挨到了同一側,碗筷抵著碗筷,剩下百分之八十的圓麵空空蕩蕩。

她歪頭看了半天,總覺得怪異,又瞧不出問題出在哪。

“正巧聖上和殿下都在。”常晴笑著呈上了托盤,“這是這些日子賣得最好的一套男衫,長得普通,滿大街都是,拿給二位可能寒酸了些,但臣女想著,聖上或許想出宮玩玩?”

她又連忙補充道:“城裡今夜沒有宵禁,這會兒該是最熱鬨的時候了……”

最熱鬨的時候……紀箏微微心動,在桌下緊牽的手勾了勾皇叔的指,另一隻手抬起來,摸了摸那件衣。

說是“普通寒酸”,但那畢竟也是宮裡紡織流水線上下來的成品,專供京城中金迷紙醉的勾欄瓦舍和大戶人家,綾羅錦緞,怎麼說也稱不上是寒酸。

“還有竹扇和錦囊,一套贈送的麼?”紀箏邊說笑邊從托盤最底下把這二物取出來。他打開扇麵隨意搖了搖。

常晴卻突然“啊”了一聲,連忙跪下請罪,“肯定是拿錯了,這柄不像是這套衣的配飾,聖上恕罪。”

紀箏看清扇麵圖樣後,也微微紅了下臉,有些尷尬無措。

扇麵上的圖畫筆工精細,內容香豔,一位膚色光潔,頎長勁瘦的男子在上,手臂間半掛著件黃衣,勉強擋住身下的春光旖旎,在他身下的榻側,耷拉著一隻纖細小腿,若再仔細辨彆,還能看出,那也是條男人的腿。

部分衣物本來就是要銷往勾欄瓦舍間的,大燕京城內民風開放,在扇麵上勾勒些秘戲圖,隻能叫做情趣,民間更露.骨的比比皆是,這種遮遮掩掩的著實算不上什麼。

況且拿錯了就是拿錯了,又犯不上怪罪下去,這扇子不知道是配的什麼銷.魂衣衫的。

紀箏隻看了一眼就想合攏扇子,放去一旁。

“慢著!”明辭越猛地上手捉住了他的手腕,“這套賣了有多少,還剩多少,全線暫停出貨來得及嗎?”

常晴心中大約估算了下,“應該不剩多少了,這套京城裡公子哥兒們訂得最多,竹扇畫多是請宮廷畫師設計字畫,再請民間畫手打量臨摹下來,也不怎麼值錢,隻是個附贈的配飾,說是這副拿錯了……”她微微搖了搖頭,“我從未見過這種扇麵,不像是我們紡織鋪的出品。”

“嗯,知道了。”明辭越的語氣冷靜下來,“說個最壞的設想,聖上敢聽嗎?”

紀箏尚未反應過來,微微怔忡地側臉望向他,“嗯?”

明辭越的劍尖挑破了同樣是贈品的那個錦囊。錦囊鼓鼓囊囊的,翻滾落地,灑落出兩個抱在一起的稻草作的小人偶,人偶緊貼在一起,背後露出兩張紙條,紙條上分彆寫著姓名以及兩份生辰八字。

常晴跪在地上,先一步看清了,驚愕地尖叫一聲,哆哆嗦嗦隻顧著磕頭。

“畫麵上,是我們。”

“可能已經傳開了,彆怕,臣會……”

紀箏在桌下被他攥緊的手,猛地抽了回去,躲進了自己的寬袖後。你是天才,:,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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