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書瑾沒在柳宅停留,解決了心頭橫亙許久的事之後,就回了雲城。
蕭矜卻覺得不滿意,路上還說著應當多留兩日,好好查查那個柳氏平日裡經營的是什麼買賣,走的是什麼賬,保不準還能查出什麼東西來。
陸書瑾卻懶得再與他們周旋,即便她與那些人沒有親緣可言,但殘羹冷飯也好,破舊衣裳也罷,說到底她這條命也是他們給養起來的,償還了,便兩不相欠。
她了卻這件事後,心頭無比舒坦,窩在蕭矜的身上,躺在他的懷中,愜意地睡了一路。
回雲城之後,就又開始了清閒日子。
期間蕭矜帶陸書瑾去找了一趟杜醫師,讓他好好地瞧了瞧,拿了些調養身子的藥給她。
轉眼便是六月天,雲城開始炎熱,陸書瑾換上了輕薄的衣裙,閒來無事就坐在簷下一邊打扇一邊看書,偶爾忙活一下張月川所接的生意。
再不然就是去季府找葉芹。
也不知道季朔廷是用了什麼方法,竟真的將葉芹一步一步從完全喪失生機的提線木偶模樣給哄得正常不少。
她會與陸書瑾說話,也會繼續跟著她習字,就是很少像從前那樣歡笑,也時不時就出神發呆,安安靜靜地,等陸書瑾再抬頭一看,她就在掉眼淚。
但葉芹不等陸書瑾說什麼,又會自己把眼淚擦乾淨,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一樣。
可陸書瑾知道,她這是想哥哥了。
葉洵依舊沒有音訊,他沒死,就是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
他或是真活著,沒有理由撇下葉芹的,陸書瑾想不明白,跑去問蕭矜,蕭矜就道:“興許是受了傷半死不活地爬不起來,在養傷呢吧?”
他像是隨口胡謅,陸書瑾沒信。
但還真叫他給說對了。
葉洵在床榻上躺了二十來天,才慢慢能下床走路,爆炸的傷口遍布在脊背上和腰腹,已經開始結痂,多少次葉洵對著鏡子感歎,幸好沒傷到他這張俊俏的臉。
梁春堰在五月下旬就啟程回京了。
他走得很突然,就是某一個晌午,蔣宿來送飯的時候,喊了幾聲沒人應,門一推開,人不見了。
梁春堰沒有跟彆人報備行蹤的習慣,更不會向誰特地道彆,他行李也很少,說走便走了,悄無聲息。
他走了,蔣少爺的奴隸生涯便結束了,高興得一蹦三尺高,拎著食盒哼著小曲兒回家去,當日中午葉洵自個出門找的吃食。
獨自在房中生活了十來日,葉洵的傷勢才恢複得七七八八,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他打算今日去一趟季府。
這些日子沒將自己還活著的消息告訴季朔廷,主要還是因為這小子的嘴太硬,如今季家的勢力雖然被新帝打壓,但季朔廷作為季家的下一代,與蕭矜關係是穿一條褲子的兄弟,又是此次保衛雲城的功臣,日後季家權柄由他接替後,必將如日中天。
季朔廷那小子又是個十分重情義的,芹芹嫁進去,指不定怎麼享福呢!
葉洵老早就打這個算盤了,但是好說歹說,什麼話都勸儘了,季朔廷軟硬不吃,一點辦法都沒有。
現在是個好機會,他收留了葉芹,必定是動了惻隱之心,隻要季朔廷能與葉芹長久地相處,不可能不動心,他家芹芹那麼可愛那麼乖巧!
葉洵的算盤打得劈裡啪啦響,走到路邊嗦了一碗麵,填飽了肚子,這才去敲季府的門。
剛敲了兩下,卻撞上了來季府的蕭矜。
“葉洵?”
他詫異地喊。
葉洵一個轉身,就看見了蕭矜,眉毛一動,一句話沒經過腦子,就這麼順了出來,“我回地上來看看。”
蕭矜古怪地看他一眼,往他腦門上瞧,“你怎麼了?摔壞了腦子?跟你妹妹一樣變成個傻的了?”
“芹芹不是傻子!”葉洵反駁。
蕭矜敷衍地點點頭,說道:“尋你多日,也不知是躲到了哪裡去,我以為你化成泥鰍精鑽地裡了呢。”
葉洵一愣,“你尋我?”
“你房裡抬出來的男屍被拚接之後,與你本身差得太多,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沒死。”蕭矜說:“不過這個消息並沒有告訴你妹妹,誰知道你沒被炸死之後去了哪裡,指不定因彆的事死了,在沒找到你活人之前,就沒說。”
葉洵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太詫異,蕭矜在得知他沒死之後竟然會派人尋找他,思來想去,隻有這麼一個理由,他疑惑道:“你是想抓了我押進牢裡?我告訴你,我根本不是什麼葉洵,我叫許洵,葉洵已經死了,我不認識你。”
“現在裝也太晚了。”蕭矜嘖了一聲,總覺得葉洵的腦子是經受了什麼刺激,變得極為癡呆,他說道:“你放心,我不會抓你回去的,卷宗上已經明確記錄了你與你妹妹的死,戶籍都銷了,自此以後你們二人便是自由身。”
“不過我有些話想對你說,你隨我來。”蕭矜說道。
葉洵本來打算去見妹妹的,但聽了蕭矜的話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蕭矜走了。
兩人來到了月水間。
有好一陣沒來了,在踏入這銷金窟,隻覺得恍若隔世。
葉洵喜歡這個地方,這是為數不多能讓他獲得寧靜的樂土。
蕭矜體貼他,喚了小香玉進來,葉洵卻阻止了,“算了,我知道她是季家的暗線,我現在已經不需要做戲了,不必叫她來作陪。”
蕭矜便沒再喊,親自倒了酒給葉洵,又問:“你能喝酒嗎?”
“有何不能喝?”葉洵奇怪問道。
“你身上有傷。”蕭矜說道。
他大驚,“你如何知道?難不成你早就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了?”
“啊?”蕭矜淺淺喝了一口,茫然道:“我猜的啊。”
葉洵:“……”
坐了沒多久,季朔廷到了,他推門而入,瞧了幾眼葉洵,沉默地走進來坐下。
三人七八歲便相識,也算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了,曾經在這張桌子上,什麼虛偽的話,什麼虛假的情意都有過,如今塵埃落定,千篇翻過,再坐一起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是蕭矜會來事,舉著酒杯對葉洵道:“我必須敬你一杯。”
“你將父親以及所有兄弟姐妹親手送進牢獄之中,接下來的罪詔不是流放充軍,便是滿門抄斬,等於說你親手殺了葉家人,單是照著這一份心狠手辣,我就必須敬你。”蕭矜說著,端起酒喝了。
葉洵的臉色蒼白,唇色也淡,他麵色怔然,也拿起酒一口喝儘,辛辣的液體入喉,嗆得他猛烈咳嗽起來。
牽動身上的傷口,劇烈疼痛,他擰起眉。
季朔廷看了蕭矜一眼,沒說話。
葉洵如今已全然沒有了偽裝,神色落寞,眉眼儘是沉鬱。
葉氏上下百來人口,都是與他血濃於水的親人,皆被他一手送了進去。
葉洵不悔,也不懼,但心中到底是難能無愧,雙手沾滿了親人的血,又如何再能安然活於世間?
他在房中埋了那麼多炸藥,一是要為葉芹做假身份,讓“葉芹”這個人死在蕭矜等人麵前,從此隻有許芹,沒有葉家嫡女。
二是為害了葉氏那麼多無辜之人而贖罪。
葉洵久久不言,蕭矜給自己的杯子又倒滿,再舉杯,衝葉洵道:“我還得敬你一杯。”
“你臥薪嘗膽那麼多年,為了扳倒葉氏不惜被戳著脊梁骨,忍受著唾罵日複一日,為了大敗賈崔等人,又假裝諂媚,騙得萬餘士兵走進楓葉路,又從父親手中搶奪虎符送給我,你救的不止是雲城的百姓,更是為戰勝六皇子出了一份大力,救了大晏千千萬萬的子民,為此,我代他們敬你一杯。”
蕭矜喝儘杯中酒,指著他麵前的杯子說道:“喝。”
葉洵的手指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顫抖,去拿酒杯時險些晃出些許,蕭矜用手扶了一下。
他的目光溫暖而堅定,望著葉洵一眨不眨,那不是算計,也不是嘲笑,他十分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