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說活當了?以後還能贖回來?
男人沒有與她再多說,又領著她去棉花鋪子裡買了兩床棉被,雜貨鋪裡買了一個小爐子,買了些炭,又買了一個鍋,和幾個碗,菜市上買了一些米麵菜佐料,以及耐放的肉食。
花兒是又心疼又高興。
心疼的是銀子如流水似的花了不少,高興的是他辦的這一切顯然打算帶上她一起走了。
事實上男人之所以會當玉佩,置辦這些東西,確實考慮到她。
若是他自己,隨便怎樣都行。
將所有東西都收攏好,男人坐在車轅上,輕輕地一揚鞭子,騾車帶著二人離開了縣城,往遠方行去。
……
之後二人一直在路上。
走得很沒有目標,走到哪兒算哪兒。
偶爾遇見了縣城,會停下來采買些東西,但大多時候都是露宿荒野,也有的時候會借住某個農戶家中。
這種時候,車就幫了大忙了,兩人的吃喝睡幾乎都在車上。
這期間,花兒學會了趕車,她本就會趕牛車,所以上手很快。等她會趕車時,就不用男人一個人頂著趕車了。
越往南走,天氣越見暖和,花兒心裡暗暗琢磨,如果他們一直往南走,也許再走一陣子就入關了。
“大柱哥,你這是往哪兒去啊?”
“看看。”
“看什麼?”
“四處看看。”
……
“……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恨你,恨你什麼都不跟我說,可我又舍不得恨你,你是我好不容易才誆來的男人,我怕我跟你鬨,你一氣之下就不回來了……”
“……比起你不理我,我反而更喜歡你凶我、罵我,所以我有時就故意鬨,鬨得你來罵我……”
“後來有了老大……”
這些舊事,牛大花花了好幾天來述說。
她精力不濟,偶爾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也許就是這幾天了,於是也沒人阻止她,老爺子也是睜開眼就坐在她的床前陪著她回憶。
這天下午,牛大花醒了來。
距離她上次清醒是昨天上午,她昏迷不醒,一家子都陪侍左右,老爺子也整整陪了一天未合眼。
王鐵栓勸老爺子去休息會兒,老爺子置之不理。
他知道老爺子怕什麼,怕自己去睡了,老太太沒了。
“……去把那臭丫頭叫來,我想見見她……”
能在牛大花口中獨占‘臭丫頭’一詞,隻有一人,那就是當今的皇後娘娘。
王鐵栓看了看老爺子臉色,忙下去了。
過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福兒來了。
其實對老太太如今的情況,福兒也是知道的,知道沒幾天日子了,這次叫她來,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說?
見福兒來了,本來處於半睡半醒之間的牛大花醒了來,她讓人把自己撐了起來,半靠在軟枕上。
福兒看著她的模樣,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心裡不知為何有點堵。
“奶……”
牛大花突然笑了兩聲,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知道你這聲奶,叫得不誠心,不過沒啥……”
“娘。”
王鐵栓無奈道:“都這時候了,你說這些做什麼?”
牛大花沒理兒子,看著福兒道:“反正你是看他的麵子,我也是看他的麵子,從那回後,咱們奶孫倆就親近不起來,就是個麵子情……”
福兒無聲地歎了口氣:“奶,你說這些做什麼?你該做的是好好養身子……”
“彆說這些場麵話了,”牛大花有些無力地揮揮手,“其實這整個家裡,性格最像我的不是老二,反而是你……”
站在後麵的王鐵根,看了看眾人,沒吭聲。
“你這打小就霸道的性格,就跟我小時是一樣一樣的,霸道、厲害,容不得人不順著自己,要是記恨一個人,那會記恨一輩子。”
她突然笑了笑,睇著福兒:“你看,是不是?”
福兒啞口無言。
是。
這也是當初她為何沒當麵和老太太掰扯,當年送她進宮的事。因為她不會原諒,哪怕她為了家人和老太太保持表麵和諧,其實她心裡一直沒原諒過。
不會原諒,所以不需要解釋。
“但是……不管你記恨不記恨,我還是要把當年的事說說,再不說,我就怕沒機會了……”
牛大花往後靠了靠,垂目笑著,似乎又陷入回憶中。
“……起先我也沒覺得你這丫頭有什麼特彆,可打從你過了三歲,飯量就一天比一天大……家裡的糧食都是我管著,每天吃了多少我有數,你一個丫頭片子,竟能吃個成人的米糧,我要是不管著你,咱家該要被你吃空了,可偏偏你爺一天比一天對你上心……
“為了你貪嘴,你爺跑去跟人學殺豬……他何時乾過這種事?你想吃肉,你爺就一趟一趟往山裡跑……我記得那陣子饑荒,山裡的野獸也餓瘋了,人餓瘋了吃獸,獸餓瘋了吃人,我攔著不讓你爺進山,他不聽我的,非要往山裡去……”
“……就算你爺本事大,野獸吃人還管你那麼多?那麼多厲害的獵戶,都被野獸吃了,有的逃過一命,卻殘了回來,一輩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那會兒就特彆恨你……”
福兒麵露震驚。
沒想到她奶竟會因這個原因恨她,她隻知道她奶打小就不喜歡她,但也沒想到會是恨。
“我不光恨你,我還嫉妒你……你爺行走都把你帶上,我跟他過了大半輩子,給他生了四個孩子,他都沒這麼對我上心過……怕我苛待你,他連‘鏢’都不走了,當年我生你二叔時,他也沒為此不出門……”
所以為老二成親湊錢都是假的,真相就是牛大花想把這個孫女送走。
正好宮裡招宮女,不缺吃喝,也不會淪落到臟地方去,牛大花就把人送進宮了。
牛大花說這些話時,神色安然,麵帶微笑,似乎一點不覺得這些話說出來有什麼羞恥。
其實又怎可能不羞恥?若不羞恥也不會憋了一輩子,任憑家裡人猜忌誤會,也不解釋,直到這時候才說出口。
王鐵栓幾人也是麵麵相覷,沒想到老娘竟是因為這種原因。
若說鎮定的,隻有老爺子。
也許老爺子早就知道,才會在當初福兒回來時,在這件事上含糊其辭,一直沒給個明確話,幾次似是而非的解釋,也都是以你奶其實是個好姑娘,隻是沒讀過書,糊塗了為借口。
老爺子可不是這種性格,一向是非分明,處事果斷不拖泥帶水。
隻有這個解釋!
這也解釋了,為何之前那些年老爺子一直想去京城找孫女,卻一直沒去。
他心裡也有考量和顧忌。
“……我不求你原諒我,就是想把事說說清楚,然後跟你說句我當年做錯了。這句錯了不是我本心的,是說給你爺聽的,我不想我死了,你爺還因這事跟我有隔閡……”
說著,她看了老爺子一眼,又看向福兒。
“要是再來一回,我還是會把你送走……”
……
眾人心情複雜地出了這間臥房,隻留了老爺子在裡麵。
因為牛大花說了,她還有話跟老頭子說。
其實今天衛傅也來了,隻是人太多,他站在後麵。
此時二人相攜走出正房,來到庭院裡。
福兒靠在他肩頭上,神情有些低落。
“其實她說得沒錯,我一直記恨她,所以跟她親近不起來。沒想到她竟是因為這個原因……”
她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真不愧是我奶啊,也就她做得出這種事,這個糊塗霸道的老虔婆,一輩子都不認輸,明明做錯了,還仿佛就是我的錯,還說再來一回,還要把我送走……”
衛傅歎了口氣,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頭。
……
“……大柱哥,我跟那臭丫頭說清楚了,你原不原諒我,也就這樣了。”
“我沒有怨過你。”
也許一開始有,後來看她笨拙的遮掩,佯裝著理直氣壯地拿彆的借口當送走孫女的借口,他就不怨了。
“真的?”
“真的。”
“我知道你嫌我性子不好,我也想改改,就是改不了……”
開始是害怕,害怕他哪天走了,害怕他在家裡還有個媳婦。
後來是怨,怨他對自己不上心,怨他在意自己不如她在意的多,所以她就作天作地。可怨終究是少的,就那麼一點點,更多的是在意和恐懼。
沒想到活了一輩子,臨到老了,才明白其實他隻有她,他也從沒想過要離開她。
“要是能重來一遍,我還會那麼做,就像當年,我硬賴著要給你當媳婦一樣。”她笑著說,仿若回到當年還是那個明豔霸道的少女。
要是能重來一遍,我會早些讓你知道,其實我有在意你。
“大柱哥,我下輩子還想給你當媳婦……”
“好。”
……
屋裡傳來了哭聲。
福兒轉過頭去,滿眼的茫然。
下一刻,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