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這次看見白羿後,連星茗心中便總是期盼著能再看見白羿一眼,更想探尋故友當年在大燕皇宮中究竟乾了什麼,最後又去了哪兒。
可時不再來。
譚招娣夜夜焚香,都未能請來白羿。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間便到了第二年。這一年間譚招娣與淑妃的爭鬥日益見凶,雙方都愈加肆無忌憚,幾次都鬨到了皇後跟前。到後來皇後直接稱病不見,她們便又鬨到了太後宮前、乃至聖上的眼皮子底下,說來也奇怪,按理來說以淑妃的家世背景以及才智,不至於處處都被譚招娣這等跋扈耿直之人強壓一頭,可譚招娣就是猶有神助,太後和聖上次次都偏幫偏信於她。
“她已經接近死期了。”
連星茗看著也覺奇怪,他分明記得進入障妖幻境前看見的那一幕幕——
樹上懸吊的乾枯草人、野草叢生的破落宮院,以及屋內吊死的女屍。
明明現在譚招娣如日中天、盛寵不衰,會是什麼緣由讓她最終主動選擇了死亡呢?
這日。
例行前往寧安宮向皇後請安後,何寶林破天荒叫住了譚招娣,規規矩矩行禮垂首,開口便是:“今日冒犯,是有話想和姐姐說。”
“……”
譚招娣看著這個許久都沒有機會近距離直麵的女人。誕子之後,何寶林的模樣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大的改變。她以前時常聽人家說,說女子誕子之後,要麼身材產生變化,要麼就是心性大改,眉目之間總是帶著些母性的
。
可她看不出來何寶林有任何母性,好似心裡從未牽掛過自己的親生孩子,孩子扔給皇後教養,便扔給皇後,她也從未過問過一句。
“若是為了淑妃之事來求情,亦或是求助,那你便回吧。”譚招娣言語故作冷寒。
猜都能猜到何寶林想乾嘛。
前些陣子譚招娣閒這後宮太安生,再一次沒事找事訛了淑妃一筆,誣陷淑妃克扣新進秀女的日常用度。本隻是一件小事,誰知聖上居然大發雷霆,直接摘了淑妃的牌子,命其禁閉,無召不得出殿,這幾乎就等同於被打入冷宮了。
奇異的是,淑妃半點兒也不為自己求情,皇後與太後也語焉不詳,生怕摻合到其中。
譚招娣看不透其中奧妙,但她反正知道,隻要淑妃倒黴,她就高興。
這就夠了。
這些想法隻是在腦中一晃而過,何寶林道:“我並非為此事而來。”
譚招娣問:“那你所為何事。”
何寶林語氣平靜道:“還請姐姐代寫書信一封,遞予鎮北大將軍。”
譚招娣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難以置信說:“你要我幫你傳話給我爹?”
何寶林:“是。”
“……傳什麼話。”
“姐姐隻需在信中寫一句話即可,狡兔死,走狗烹。”
譚招娣想都不想,冷哼說:“我不寫。”
何寶林一頓,一直以來古井無波的麵容終於有了一絲變化。她猛的抬起頭,僵硬咬了咬下唇,竟直接跪地叩首道:“還請姐姐通融!”
譚招娣眯眸道:“你這是忘記了你對我做過什麼?”
何寶林垂首說:“兩年前落水一事全為陷害,姐姐若心中有怨,我現下便立即去稟告陛下個中緣由。”
譚招娣:“你倒是能屈能伸。”
何寶林沒說話,又是一叩首,說:“還請姐姐通融!”她臉色微白左右看,見四下無人,壓低音量道:“姐姐與淑妃母族皆為武將世家,從前分庭抗禮,如今陛下借著姐姐之手除去淑妃,又以此事尋前朝麻煩。若哪日淑妃母族倒了,那麼接下來首當其衝的,便要輪到你的父兄了。”
這番話已經說的很明確,譚招娣又不是傻子,她從前隻是不想,現下一想也發覺了其中利害關係。但她還是搖頭說:“我不寫。”
何寶林保持行禮姿勢,雙手交握時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咬牙道:“為何?!”
譚招娣禁不住抬眉笑:“真是千年鐵樹開花,頭一遭哇。竟讓我看見了寶林妹妹發怒的模樣,可真是我見猶憐,好看得緊呀。”
何寶林深吸一口氣,平定情緒說:“若姐姐依舊記恨兩年前被誣陷推我入水那事,覺得如今昭雪已難平舊恨,那姐姐說個能平怨的辦法,隻要我能辦得到,我便一定……”
她話未說完,譚招娣就打斷道:“愚蠢。”
何寶林抬頭。
譚招娣說:“你既已知曉陛下有心整治淑妃母族,那你便也應該知
曉,今日不是我找淑妃麻煩,明日也會有李招娣、王招娣、吳招娣。我寫信告知父親又有何用?我爹遠在大西北,他難道還能殺過來救陛下想除去的人?今日淑妃母族倒了,沒準過兩個月,就是我母族遭難。但若今日我父親從中斡旋,那今日我母族便要同淑妃她一起倒!我知曉你們家和淑妃家的關係盤根錯節,早已經如同連體,輕易割舍不掉。但你有這個閒工夫來我這裡病急亂投醫,倒不如早早想好出路,想想該如何同母族撇清乾係罷!”
頓了頓,她繼續道:“這樣你家遭難時,你或可因誕下皇嗣有功,幸免於難。”
何寶林用一種很難以理解的眼神看著譚招娣,像是在看一個怪人,喃喃說:“你在說什麼,我怎可能背棄我的家族。”
譚招娣蹲下,抬手用手背輕輕撫過何寶林的臉頰,拍了拍,笑容滿是惡意:
“你家會遭難已成既定事實,隻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現在誰都救不了你,但我可以給你出個能活下去的主意,陛下如今正缺一個能治罪淑妃母族的理由——前朝六品官員嫡女大義滅親,以文官武將勾結謀反書信為證,血書舉劾。”
“你覺得這聽起來怎麼樣?”
這是在教何寶林假造書信舉報自己家族和淑妃家族謀反了,正中皇帝下懷。
到時候她不僅無罪,反倒有功。
譚招娣幻想過何寶林聽完這話有何反應,有可能會心動,也有可能會勃然大怒,但後者隻是靜悄悄看著譚招娣的手。
譚招娣前些日子塗了紅蔻丹,指甲鮮紅,一如兩年前的何寶林。而今何寶林手上素潔,她反倒像長了一雙剛從血水裡撈出來的手。
她心裡頓時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醜陋麵暴露在陽光之下般,立即將手縮回袖中。
“譚才人。”何寶林這次沒有叫姐姐了,起身撫開裙擺褶皺,說:“你是一個可憐人。”
譚招娣麵色微僵,站起身怒極反笑。
“你說什麼?!”
何寶林直視著她,說:“這後宮中的每一個女人,位及高處時會帶給家族榮耀與利益,顛倒落魄時便會立即與家族割席,一如淑妃娘娘此時。我們都有使命在身,所以無論輝煌與衰敗,我們都適合活在深宮,甘之如飴。而你,你不一樣,你既無心為家族謀勢,那麼你往後餘生所做的一切,爭寵、陷害、生皇嗣,哪怕有朝一日你坐到了皇後、太後之位……都將毫無意義。”
“……”
譚招娣回寢殿後,把入眼所及能看見的一切全都砸了個稀巴爛。
“我難道就不能是為自己謀勢嗎?!”
她破口大罵。
宮女嚇得跪成一片,連聲“是”都不敢應。
譚招娣之所以這麼生氣,是因為何寶林說得正中她的軟肋——她所做的這一切的確都毫無意義,彆的女子還可以說是為家族而爭寵,她呢?她是為了什麼?
她原本就是不想進宮的!
讓她感覺更心生怨恨的,是她居然又一次被何寶林看
穿。
任何人看穿她都可以,唯獨、唯獨何寶林不行!
她現在明明盛勢空前,偏偏在何寶林的眼中,卻是一個可憐人?
“才人娘娘,今夜是否要燃香?”宮女們左右推諉,最後推出個年齡小沒資曆的女娃娃出來觸黴頭,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問。
譚招娣:“燃。”
她讓所有宮女全部滾出去,自顧自取了張宣紙,坐在書案前麵目猙獰埋頭寫。
到子時,她都沒寫完。
不知道何時起,屋內早已經一片昏暗,朦朦朧朧的月光照進來,在書案上撒下一片微末熒光。一道影子覆了上來,譚招娣眉頭緊皺沉浸在書信中,竟未察覺身後有人。
直到身後那人出聲。
“狡兔死,走狗——”
譚招娣渾身一震,回頭看見白羿鎧甲時,才舒了口氣。白羿俊俏的麵龐隱匿在鎧甲頭盔中,隻露出一個尖尖的、青/白的下顎,“狡兔死,走狗烹。六個字,你寫了一個時辰?”
譚招娣將紙張揉作一團,扔到地上。
地上早已經是一團團被棄用的紙張,每一張上都歪歪扭扭寫著相同的字。她想寫下這六個字遞予遠在大西北的父親,可提筆時,掌心卻好像不受自己的控製,抖到完全無法運筆。
“你心不甘情不願,自然無法寫下。”白羿聲音淡淡:“你想提醒家族前朝的利害關係,卻更想看他們自食惡果。你想讓父親搭把手保下何寶林的家族,卻更想看見家族覆滅之後的何寶林,屆時又該如何自處。心神不寧,字如其人。”
譚招娣被說中心思,憤懣道:“何寶林為了家族背刺我,我便也想摧毀她真正看重的東西。我——我不過是以牙還牙,我有錯嗎?我錯在何處!”
話音落下,絲絲縷縷的障氣從她的裙擺處泄下,又沿著地麵緩慢爬行,攀附到她身後的鎧甲之上,讓鎧甲裡的青年身形更加凝實。
哢哢——
哢哢——
甲胄連接處發出一陣讓人牙酸的聲音,白羿揚起脖頸喉結上下一動,似乎十分饜足。
“你沒錯。”
白羿彎唇說:“以牙還牙,何錯之有。”
……
……
算算時間,今夜就是譚招娣的死期。
同樣也是白羿手持長劍,猶如戰神降世,搗毀大燕陵墓那日。
今夜究竟還發生了什麼?
連星茗百思不得其解,眼看著子時將過,門外猝不及防響起了“砰砰砰”的急促敲門聲,宮女聲音傳進來:“娘娘,出事了!”
“怎麼了?”
宮女語氣緊張道:“淑妃娘娘自縊了。”
“……你說什麼?!”譚招娣麵色驟變站起身,快步來到門邊,將門打開一條縫隙說:“怎麼回事?”
宮女臉色泛白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奴婢不知,隻是聽說淑妃娘娘晌午過後在殿內自縊。她父親夜半聞召入宮,來的路上就褪去了朝服與官帽,請求陛下允他因喪女之痛心力交瘁,就此告老還鄉、解甲歸田。陛下應允。”
譚招娣停頓好幾秒,才說:“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宮女繼續:“娘娘,還有一事。”
“何事?”
“陛下將何寶林下獄了!半個時辰前淑妃的父親剛離開乾清宮,陛下就下令將何寶林與其一眾宮人全部緝拿起來。聽說是刑部抓的人,刑部尚書大人親自拿人,那場麵,真是好嚇人!”
“……?”
譚招娣已經有點跟不上時局變化,太陽穴一陣一陣鑽痛。她回頭向後看了一眼,見到那身熟悉的黑金鎧甲,心中這才重新有了安全感。
她問:“何寶林這是又鬨哪一出?”
在她詢問時,連星茗也心存莫名——淑妃自縊為保家族,這一點不難看出。其父趁機自請告老還鄉,官肯定是做不成了,但好歹一大家族的幾百口人命還留著。
可何寶林又是怎麼摻合進來的?
刑部抓人,這可就不是區區一樁小事了。
門外的宮女臉色更白,將聲音壓得極低,小聲說:“奴婢方才隻是聽了一耳朵,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隻聽見有人說……有人說……”
譚招娣不耐煩:“磨磨蹭蹭乾什麼,有什麼不敢說的!快說!”
宮女提起一口氣,用氣音道:“有人說,何寶林通敵叛國,犯下的是謀反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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