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三太爺坐起身,來到一張矮桌前,親自替諸葛斟了杯茶,“老並不可怕,每個人都會老,但你的身體老了,你的心呢?心也老了嗎?”諸葛雙手接過茶,隻覺渾身冰涼,下意識間竟想要逃避、不願再聽鄭三太爺說話。可他到底理智常存,自不會退卻,隻是實在心頭生寒,忍不住喝了一口滾燙的熱茶。一口茶湯入腹,勇氣似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裡,諸葛揚起頭,卻並不作答。
“現在的你,還能說一句‘哀民生之多艱’嗎?”鄭三太爺充滿慈愛與鼓勵的目光望著他:“大展拳腳,匡扶社稷,憐安萬民,這些年輕時候的誓言,你還記得嗎?”
這話說得平常,語氣平淡,落入諸葛耳中,卻振聾發聵、猶如魔音貫耳,令他幾不忍聽。可他仍想到了他的青年時代——他當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在他鬱鬱不得誌、在他因困頓處境而滿生愁思、在他自易子而食的災民手中買下了一個個孩子、在他眼見屍橫遍野,卻甚至無力為無辜枉死的百姓做任何一件細微小事的時候。
那時候的他,在做什麼呢?
得封侯爵、天子近臣。步入中年的他鬥誌昂揚,滿心都是助力當今聖上,大展拳腳。他在朝中主戰,恨透了金遼對國家的侵犯,恨毒了奸佞對官家的蠱惑。
那時候的他,又在做什麼呢?
眼見他陷入困惑,鄭三太爺忽而笑了。他朗笑出聲——於是便順理成章地將諸葛從迷夢中驚醒。諸葛神誌清醒、思維漸明,極忌憚地看了鄭三太爺一眼。他深深呼吸,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緩解他內心的緊張,才能保持他腦海的清明,才能不被這似有妖邪惑人本事的老者帶偏了方向。
“神侯莫惱。”鄭三太爺笑道:“你翻看了我給你的書冊,便當做回報我吧,我有一個疑問想要你為我解答。”老者似笑非笑,遙遙指向下方靜坐在蒲團上打坐,對他們完全無察無覺的三人。“若是官家、太師、傅相有朝一日一同落入河中,神侯,依你看,誰會得救呢?”
諸葛小花不答,鄭三太爺哈哈大笑,撫掌道:“大宋得救了。”
鄭三太爺話音剛落,下方蒲團之上穩穩安坐的三人竟神色痛苦,不住掙紮。諸葛大驚,急欲回返去一探究竟,卻見鄭三太爺擲出一枚棋子,丟在趙佶對麵,那刻有“宋”字的棋子泛著紅色,其上隱隱有虛影漂浮,隻是一望,便灼燒人眼,叫人不敢再看。
但諸葛又豈能不看?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妄,可他的的確確、實實在在看到了一條龍——一條懸在紅色棋子上方,顏色如火、身負重傷的神龍。趙佶三人揮動著手臂,大張著嘴,卻好似又被海水倒灌腹中,不多會兒便又閉上嘴,三個人三張麵孔憋得青紫,窒息在即,危在旦夕。
他們每衰敗一分,那火紅小龍便歡騰一分,諸葛閉了閉眼,告誡自己一切都是妄念、一切都是鄭三太爺使的障眼法。可鄭三太爺卻不叫他逃避,老人明明白白地問道:“官家、太師、傅相同時落水,神侯,你救誰?”諸葛踱到趙佶身後,於是趙佶便神色和緩,窒息苦楚慢慢消失——那火紅神龍卻立時萎靡,頸上突現一道長長的傷口。
諸葛縮回手,隻覺喉間艱澀,一時間竟已汗濕重衣,他的麵容仿佛又蒼老了許多,他掙紮良久,閉上眼睛,一手撈向那條奄奄一息的小龍,終於道:“我救大宋。”
那神龍虛影溫馴地伏在諸葛懷中,用嘴前的觸須輕輕碰了碰這位看上去分外可憐的老人,而後輕鳴一聲,雀躍著飛向趙佶,自麵孔鑽入了趙佶的體內,不見了蹤影。它沒入趙佶身體時,鄭三太爺身形一晃,麵如金紙,卻滿意地點了點頭。
蔡京和傅宗書已經悄無聲息地癱在了地上,一代佞幸竟魂斷此處,且無論任誰去查,他們都是溺亡。
趙佶忽而睜開眼。
他眸光清正、眼神明朗,衝鄭三太爺方向拜了一拜。
鄭三太爺擺擺手,似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說給諸葛聽,“我引動宋室龍氣,你承載萬民之意應運而生,自是天命所歸,縱太/祖複生,也絕不以你為假。”說罷,他對諸葛露出俏皮如孩童般的笑容,“神侯體國忠君,既然忠君,何不忠於明君?”
麵對諸葛,趙佶亦長身下拜:“風雨飄搖,江山將傾,朕願掃清寰宇,收複中原。神侯可願助朕一臂之力?”
諸葛正我緊緊閉上眼睛。他想,他一定是老了,否則為何如此難以克製自己,為何隻是聽了這官家的幾句話便心潮澎湃、熱淚盈眶?
他想著,身體卻不受控製地拜了下去。他又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在說:“臣必不負官家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