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的做法很多, 但適合鰣魚的做法就一種, 那就是清蒸。
此魚能夠成為長江三鮮不是沒有道理的, 肉質細嫩, 滋味鮮美不說, 還有補虛益氣、清熱解毒的藥用功效, 在烹飪的過程中加入太多調味料反而會破壞魚本身的滋味,過渡調味從來就不是好事,人造的味精與天然的鮮美有天壤之彆。
他說用三種方法做鰣魚, 並不是紅燒清蒸和爆炒, 而是三種差彆較大的清蒸方法。
中黑羊端端正正坐在廚房外等著, 未開張的店內也有不少人,他們都是自願報名來參加試吃活動的本地人,如何確定菜色合不合本地人口味, 當然是要深入群眾中去了。
此項工作僅有一次是不夠的,還需要經過多次, 莫文遠估摸等試吃人數過千,就知道哪種烹飪方法最符合江南人口味了。
最簡單的蒸魚也是有方法之分的, 現代人按照地域將其分成了兩大類,廣東人蒸魚與江浙人蒸魚,北方人的蒸法沒有被列入其中, 可能是北方的魚產較少, 靠江水海的地區也實在是太少了, 少到蒸法形成不了典型地域特征。
除此兩種外,莫文遠加入了唐代人常用的蒸魚方法, 用熱油做澆頭。
他將質量不分先後的三條魚處理好,把火腿、大蔥、薑片切絲整齊地碼在魚背上,放火腿絲是莫文遠的獨門秘籍,火腿是他親自醃製的,有可以空口吃的,有鹹味重的,有肥的,有瘦的,此時他選擇用的是肥火腿,白色部分很多,在蒸過程中能逼出油星子的那種。
每位名廚在做菜時都有自己的小習慣,如果所有菜色都按照恒定不變的程序做,最後的成品就與流水線工廠成品沒有區彆了。
莫文遠對加火腿挺有執念的,除此之外他還喜歡上豬油網,以前師父就笑罵他把菜“搞得油乎乎”的。
江浙的魚是先放調味料放香菇竹筍再下鍋蒸,保證蒸的過程中輔料味能夠深入菜中,而廣式蒸發是先蒸半熟再下料,能夠最大程度保證魚白肉的滋味。
唐朝的做法複雜一點,先把魚入蒸籠大火蒸幾分鐘,隨後把蒸籠中充斥著腥味的魚汁水倒掉,在乾魚肚皮上澆酒水再用小火蒸,最後拿出來時還要淋熱油。
三道魚不分先後被做好裝盤,盤子一字排開放在推車上,被推出去。
……
大堂中食客早就等不及了,莫文遠的名頭早從兩京傳到了江南,當地人對他看法很多,有的認為年紀太小,浪得虛名;有的認為天生佛子,必有特殊之處;有的無特殊看法,隻是閒來無事來看熱鬨;有的曾前往兩京,嘗過美食,回味無窮……
人們的想法千千萬萬,臉上的表情也千千萬萬,待蒸魚推出來,香味鑽入鼻腔中,不少人表情“冰雪消融”,正視年輕的郎君。
試吃之人被提前發了一顆乾黃豆,覺得三條魚哪種最好吃就把黃豆粒扔到魚麵前的碗裡,從洛陽長安跟來的夥計在旁維持秩序,望魚興歎,垂涎欲滴,就恨自己不是江南人,口味無代表性。
“請吧請吧。”
每條魚後都站名夥計,用公筷夾魚肉,一是為保證潔淨,二則是擔心食客太吼,一筷子下去半條魚就沒了。
先來的人吃腹部柔嫩的魚肉,後來的吃邊角吃魚頭,隻花了一盞茶的功夫,三條魚就乾乾淨淨隻剩骨架,尾巴被中黑羊嗦了,他還很有怨念,想獨吞整魚。
試吃食客陷入選擇困難,真正難判斷的並非好吃與不好吃,而是好吃與更好吃,唐代人的吃食在千年後大吃貨時代的對比下略顯粗糙,他們對美食的形容詞也很貧瘠,隻有“好吃”“美味”與“絕妙”三種,剛才吃的三種魚無論哪道,都配得上美食之名,他們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還是遵循最原始的感覺吧。
“叮咚——”
“叮咚——”
乾豆子落入陶碗中發出沉悶的響聲,多愁善感之人選定心儀菜後還可惜地“嘖嘖”兩聲,仿佛在為另外兩條魚感到惋惜,對幫助投票的人莫文遠都報以微笑,還送上瓶精美醬油作為禮品,臉皮薄的街坊鄰居執意不肯收,言是到莫小郎君這裡吃美食是蹭吃蹭喝,怎能吃了後還收禮?
等把請來的試吃者送走後,莫文遠回頭看結果,加了火腿絲澆熱油的唐代燒法取得了壓倒性優勢。
“果然是因為葷味更重?”對此結果,心中隱隱有所預料,當代人普遍缺少油水,清蒸味雖美,卻不如油來得實在,市民們對葷香欲罷不能。
中黑羊不大愉快,他覺得江浙燒法最好,澆熱油後有喧賓奪主的嫌疑,當然不是說莫文遠做得不好,隻是美食家精益求精,更求食材本味。
“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太不會吃了!
“並非每人都有你的尖舌頭。”莫文遠啞然失笑,“烹菜講究因地製宜,大眾欲享葷味,我便做此味,你想吃清蒸的,我單獨蒸給你就是了。”
中黑羊方才作罷。
……
在李三娘莫文遠遠赴江南開疆拓土時,長安的莫小狗趙二娘也沒閒著,他們忙碌之事有二,一是幫助無法及時回長安的莫文遠種綠豆,二則是打理醬油生意。
莫文遠寫了一封長信至家中,從選種到種植方式,將如何打理綠豆細化到了任意一個微小的點上,莫小狗在接到信時,無比感謝當年李三娘追著他讀完《千字文》《急就篇》,若連莫文遠的信都看不懂,他臉往哪裡擱。
他打開折紙信,趙二娘站在莫小狗身邊,兩人一同研讀。
“土地:以地勢平坦,肥沃度中等,排水好的土地為上。”莫小狗道,“此點不難,聖人予我等之地皆地勢平坦,去歲我已同老農言名今年要種天竺來的新種,便是肥力不夠之地,都已積肥,正好能播種。”
也不知何種原因,隋唐兩代的綜合性農書幾乎全部散逸,以至於後世人對此朝代農業發展如何並不很了解,然根據吐蕃等地的文書記載,再加上少有現存於世的著作《四時纂要》等,可以推測出唐代的肥料發展已經到達了相當的高度。
就比如說是長安城周圍的農民,熟練掌握積肥技術,使田地地力常新。比較常見的肥料有糞肥及綠肥,以前者的肥力更強。
李三娘不僅聘請老農種地,還買了耕牛,長安周邊做糞肥最常用的是牛糞以及人糞,雞糞等隻能算作添頭,莫小狗打聽清楚,那壯年牛在過冬期間積攢了足以做三十車肥料的糞,足夠用了。
再看播種方式,紙上談兵的莫文遠並不敢高高在上指揮熟練的老農,進行什麼複種、套種之類的嘗試,更何況他也不知唐代的綠豆與現代的綠豆有無區彆,隻按照資料估摸了種子與種子的間隔長度,之後又找農家子幫忙看了,問種植方式對否。
農家子:“不就是種黃豆的方式?”
莫小狗看完後也說了相同話:“果真豆子的種法否類似,此法與黃豆種法無甚區彆。”他小時在村裡總被老農帶著,玩樂之法就是田間瘋跑,追逐春風,縱使時間久遠,種黃豆的法子還記在腦子裡,他當時餐餐吃豆充饑,能記不得?
趙二娘謹慎道:“你再看幾遍,與種黃豆法有無差彆?此乃大郎從天竺買來的豆種,要是種死了惟你是問。”
莫小狗哭笑不得:“我也憂心出甚差池,信已讀十多遍,你也看了,不就是種黃豆之法?”兩人確保萬無一失,才告知看田地的老農如何種。
“行吧。”
老農聽莫小狗說綠豆是莫大郎從天竺人手中買回來的,看它們的眼神都不同了,他篤信佛教,莫文遠在長安城中有小佛子之名,天竺又是眾所周知的佛經發源地,兩相結合,不得不肅然起敬,直言會把豆子種好。
綠豆的生長周期莫約兩個月,想來兩個月後待莫文遠歸京,就能收到大筆大筆的綠豆了!
……
李三娘食肆尚未開張,在揚州已有了名聲,本地人多言其吃食味美,品嘗後有石破天驚中之感,就不知菜色定價幾何,等開店後他們是願意光顧食肆的。
旁人聽後坐不住了,好奇道:“店尚未開張,你們怎知菜品味美?”又言,“李三娘初至淮揚,爾不還直言不會去那有兩京風味的食肆?還定論其在淮揚做不好,現在怎變卦了?”
被說的人臉皮薄,不回應直接走了,知道內情的人道:“他挺好運,被食肆請去試吃,還拿了瓶醬油回來。”
“你可不知此人,他看不慣北人,去之前措辭對食肆的菜極儘挖苦之能,雞蛋裡挑骨頭,香的也要講成臭的,哪知道去食肆吃完,麵紅耳赤,狼狽奔逃,再也說不出壞話。”
“這麼厲害?”
“就這麼厲害。”他絮絮叨叨,“哎,也不是何時能去食肆試吃,前幾次我欲往,奈何同去的人太多,輪不到我,下次我得早些去。”
“那下次叫上我,我也同去。”
幾人是在茶肆談天的,除他們外還有彆人,魏文穩穩當當喝茶,未曾言語,他身旁坐著相熟的魚商秦蔚山。
魏文是淮揚數一數二的廚師,秦蔚山也不是數三數四的魚商,十裡八鄉沒有哪魚商的船比他更多,出口產物比他更好。
此人不僅在當地魚市獨占鼇頭,還將加工後的魚鮮產品運到更北的城市賣,交友廣泛,本事不小。
“何如?”秦蔚山道,“莫大郎做得吃食可比你好?”
“未曾嘗試,難以比較。”
“就不怕李三娘食肆之名聲超過魏家酒樓?”
“他若手藝好,超過又何妨,若手藝不好,名頭再大也超不過。”魏文很灑脫,他與莫文遠一樣是廚瘋子,腦海中從未有過名利二字,隻知磨練技藝。
秦蔚山見的人越多,便越欣賞魏文,蠅營狗苟之輩皆好爭名奪利,真有心神合一的超脫者才能達到淡然。他不由想到了魏文切魚膾時的模樣,擦尖刀刀刃,端詳從何處下刀,切塊,裝盤,文人是下筆如有神,他是下刀如有神,砧板、灶台、尖刀、魚構成了四方世界,而他就是小世界中的主宰。
精神之集中,當世罕見。
所以秦蔚山道:“莫大郎定是超不過你的。”
魏文道:“未曾嘗過他做的菜肴,不易下結論,能夠為人稱道,莫大郎定有可取之處。”
“然我也有自信,所烹之魚不比任何人差。”他很傲氣,凡在一行業內研究到了極致之人都很有傲氣,便是莫文遠也隻是看上去溫潤,一旦觸及廚道,或有人質疑他所做的菜,那股子“軸勁”誰都拉不回來。
秦蔚山很讚許魏文的氣勢:“我聽聞李三娘食肆逢雙請諸多人試吃,恐在研究江南上新的菜單,明日我找人排倆位子,我們同去罷。”
魏文點頭道:“善。”
……
次日莫文遠磨刀霍霍向黃鱔,他欲做道本幫菜中的名菜響油鱔絲。
本幫菜有濃油赤醬的特點,響油鱔絲更是將其發揮到了極致,醬油用得多,還放了糖,吃進嘴裡能感覺到絲絲入扣的甜,它的甜不膩,也不過頭,便是現代不喜甜食之人都不討厭其味,更不要說缺糖的唐人了。
喜歡吃甜,是大多數人的天性。
黃鱔在我國有很長的食用曆史,《詩經》中便有“施罛濊濊,鱣鮪發發”,鮪指得就是黃鱔。
唐代人更是將黃鱔視為魚中上品,經常作為美味佳肴出現在宴席中,用來招待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