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鱔的價格比普通魚高,倒不是因為產量低,而是因為實在難抓。眾所周知,黃鱔生活在淤泥層中,淤泥可以是在稻田、草叢、小溪等各種地方,想要發現其蹤跡就要耗費功夫,更不要說黃鱔滑不溜秋,不是熟練手根本追不到。
淮揚一代就有以捕黃鱔為生的人。
中黑羊駝著黃鱔和一隻莫小遠回店,兩隻大竹框被塞得滿滿當當,掛在中黑羊身體兩側,李三娘看了都感染,彆看羊兒身體不大,誌氣難以想象,馱的東西比騾馬多多了。
不愧是成精的羊。
黃鱔在淤泥中鑽,皮膚很臟,吃之前必須洗乾淨,店中的幫工習慣用滾燙的水燙黃鱔,滑溜溜的身體在澆熱水後會浮現一層白色的粘液,把粘液刮掉再衝水就乾淨了。
這種方法清澈快捷,唯一的問題就是影響黃鱔的口感,滾燙的水破壞了它的皮,更讓表層肉提前熟了。
在家裡烹飪皮好不好都無所謂,莫文遠做菜就要精益求精了,他用最原始的方法洗黃鱔,清水先洗,隨後用鹽粒在其身體上摩擦,再用清水洗。如果黃鱔身體不乾淨,用鹽搓是會起白色泡沫的,等到怎麼搓都沒泡沫就乾淨了。
黃鱔洗乾淨後,他開始切絲,此時邀請來試吃的賓客已陸陸續續進門,首當其衝就是魏文與秦蔚山。
中黑羊認識魏文,他記得這人做的魚料理很好吃,與莫文遠有的一拚。對技藝高超的廚師,中黑羊都很和善,好廚子是世界的瑰寶,所以他咩咩咩幾聲,算打招呼。
魏文看見中黑羊,第一反應不是此乃莫大郎的坐騎,而是“好羊!”他眼中迸濺出精光。
“皮、身形、前腿、後腿……”他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繞中黑羊走了幾圈,還膽大包天頂著中黑羊死亡視線上手摸,秦蔚山聽說跟莫文遠的不是凡羊,快要被他的大膽嚇死了。
魏文還怪可惜的:“如此好羊,竟然當坐騎?”當然應該殺了吃啊!
中黑羊:= =
魏文的眼神他很熟悉,對方腦子裡一定充斥著膽大包天的念頭。
秦蔚山趕緊拉住廚瘋子魏文,跟目瞪口呆的李三娘等人賠不是:“對不住,此人就是個瘋子,對莫大郎的羊很好奇,才做出失禮之舉,對不住對不住。”
“不不,沒事。”
李三娘嘀咕,她怎覺得此人同自家兒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中黑羊被惹怒了,屁股對魏文,屁顛屁顛找莫文遠去了,魏文目送他遠去,眼周圍充滿可惜之情。
秦蔚山:你還可惜上了?
……
“咩咩咩咩咩咩咩!”
當中黑羊同炮彈般衝進廚房時,莫文遠正在把生薑蔥切末,他切的顆粒細細碎碎細細碎碎,下油鍋炒時出的汁比彆的生薑末還多。
“怎麼了怎麼了?”手上還在忙,嘴巴卻關切義憤填膺的中黑羊。
“咩咩咩咩咩咩咩!”羊咩咩聲激昂似義勇軍進行曲。
“魏文來了?”莫文遠回憶對方的手藝,騰生出一股鬥爭,上次隻吃了魏文做的魚鮮品,他卻將對方的手藝列入唐代吃過中的魚鮮第一,都是廚師再清楚不過同行水平高低了。
“咩咩咩咩咩咩咩!”
中黑羊還手舞足蹈試圖告狀:他把我當作可以吃的羊,還想烹我!
莫文遠可疑地停頓了一瞬,思緒猛地拉回幾年前,他買中黑羊就是被他迷人的質量誘惑了,想要帶回家做魚腹藏羊。造化弄人,他竟然成為了家中的一員。
他隻能假裝安慰道:“是嗎?那他真有眼光。”
中黑羊:???!!!
怎麼肥死,你說什麼?
莫文遠:“是個廚子都想烹你,才能證明你是絕世好羊啊!”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理中黑羊了,開始加油熱鍋等待翻炒鱔絲,黃鱔絲切好後,他就將其放在碗中醃製,碗裡放了黃酒與香油,兩者拌在一起,均勻地裹滿每一根黃鱔絲。
鱔絲與香蒜末蔥末一同下鍋,隻聽見“嘩啦——”一聲,油鍋上泛起無數粒細小的油泡泡。
翻炒是最聲勢浩大的烹調方式,門外的人都能聽見油滋啦滋啦作響,魏文不僅聽見了,還能聞到鱔絲綻放出的迷人香氣,堅如磐石的臉上終於綻放出驚訝的表情,很多時候廚師憑借憑借香味就能判斷出菜的好壞去,響油鱔絲的氣味是極好的。
秦蔚山都道:“光聞味道我就想流口水了,莫大郎果然有真本事。”
魏文道:“是。”他開始有些坐立不安了,腳趾頭在鞋履中拚命舒展腳趾,很想衝進後廚看看莫文遠是如何做菜的。
此聲該是加入了油爆炒,聞味道加了蔥末薑末,但若用的是普通的大鼎是不可能發出此聲的,鼎的鍋壁太厚了。
那是鐵板?應該也不是,他推測莫大郎打造出了介於鼎與鐵板之間的鍋物。
魏文:好想去看、好想去看、好想去看、好想去看……
他快要按捺不住心中蠢蠢欲動的渴望了。
……
廚房內莫文遠還在翻炒鱔絲,在鱔絲炒得半熟時依次倒入之前醃製剩下的黃酒、醬油,還抖了一點點糖進去。
鹽和勾芡用的澱粉是最後加的,澱粉從塊莖中提取而出,可讓湯汁更加粘稠,包裹鱔絲也包裹得更緊密。
看眼菜熟得差不多了,莫文遠把菜撈出來裝盤,剩餘的翠綠白相間的蔥末在鱔絲頂上堆了個尖尖角出來,然後熱豬油一潑——
黃鱔與尋常魚不同,肉頭多而厚,沒有小魚刺,咀嚼起來很有彈性,與其說是魚,更像是肉,炒熟之後散發著豬肉都沒有的葷香,最後的熱豬油,簡直就畫龍點睛之筆。
中黑羊垂涎欲滴,連剛才告狀時的滿腹怨念也忘了,等莫文遠把盤子放他眼前,更是吃得抬不起頭,調動全身感官品味精妙絕倫的鱔絲。
響油鱔絲必須趁熱吃,莫文遠推車爭分奪秒,將菜推出去,他刻意在人群中尋找魏文魏師父,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短兵相接。
魏文的視線友好,又充滿對未見過新吃食的渴求,莫文遠也回以充滿敬意的眼神,將得意之作放在他麵前的矮桌上。
每盤鱔絲的烹飪質量相同,本身肉質卻有細微的差彆,放在魏文麵前的是質量最高的一盤。
其他桌人的胃口被鱔絲的香味調起來,連分餐製都顧不上了,菜一上桌大快朵頤,就看誰筷子使得利索。
一邊吃還一邊嘟囔:“好香好香!”
“竟有點甜?”
“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鱔絲!”
魏文也先吃了一口,鱔絲上熱辣辣的豬油戳得他舌頭後縮,黃鱔的骨頭早被剔除了,剩下的隻有滿口滿口緊實的肉,醬油的鹹鮮與沙糖相伴,甜味不重卻讓人胃口大開,勾芡過的醬汁牢牢地扣在肉頭上,不似普通汁水會滑落乳盤中。
咀嚼咀嚼,緊實的肉逐漸鬆開,在口腔內膨脹,黃鱔的土腥味被驅散,取而代之是黃酒的香。
來自長安李三娘食肆的黃酒魏文也買了,不僅用於平日裡小斟,還作為調味料加入菜中,莫大郎確實很有才,幾滴酒就能讓魚的香味更上一層樓。
接連兩口讓他從響油鱔絲迷人的香味中清醒過來,開始以客觀方式對其進行全麵評價,最先吸引魏文注意力的是懸掛在鱔絲麵上厚重的汁水,其介於普通的液體與醬之間。
他有點猶豫是否該詢問莫文遠此汁液的做法,對很多廚師來說菜的製作方式都是不傳之秘。
莫文遠看他眼神主動道:“此乃芡汁,其做法是一善做洛陽水席的老者教給我的。”
“隻肖加入些塊莖粉末就成,能讓醬汁便厚。”
魏文見他主動交流釋放善意,也打開了話匣子,不多時竟然和莫文遠相伴進廚房了。
秦蔚山:???
廚子的友情真奇怪。
……
魏文和莫文遠差不多,吃飯的家夥都是隨身攜帶的,外套敞開就能看見他綁在腰間的刀,口袋中更是有小瓶醬料。他用的菜刀與莫文遠不同,魏文是做魚膾出生,擅長用的刀刀麵窄,長度長。
莫文遠的徒弟周淼也是魚膾好手,魏文用的刀與他有不一樣了。
黃鱔還有剩餘的,盤桓在木桶內,對其質量魏文是有點挑剔的,所以他決定先給黃鱔來手保鮮處理,讓其肉便軟,更富含水分。
鼎中燒熱水,水沸騰後乳白色的水汽直線向上噴湧,黃鱔被用兜裝了吊在水蒸氣上,以熱氣熏之。
“此法不僅可用鱔魚,其他魚類皆適用。”他道,“若魚類品質殘次不齊,以水汽熏之可優化其口感。”連各種魚類熏多上時間都一並告知。
莫文遠連連點頭,他不是專門做魚的廚師,挑魚的眼力還成,但想要找到最新鮮質量最高的還是要靠中黑羊幫助。有關如何保持其鮮美程度,他知道些方法,效果卻都一般,魏文告訴他的法子隻有積年累月不斷試驗才能得到最精確的時間,他並不吝嗇於研究出的獨家知識,與莫文遠大大方方交流心得。
鱔魚的肉質得到了顯著提升,魏文把刀從腰間拿下來,細細切段,他切段的手法與切魚膾相似,用的這把刀更是從來都沒沾過水。
經由他切的黃鱔段已達到了可生吃的品質。
黃鱔段、蒜瓣、生薑、大蔥、來自西域的香料,還有黃酒與醬油依次加入大鼎中,魏文還扔了兩片莫文遠眼生的葉子進去。
木頭蓋子往鼎上一蓋,先大火在改文火慢燉。
“蒜子燉鱔段。”他道,“嘗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