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同坐(2 / 2)

這二人隻一席話,就將原委說個清楚,世子夫人麵色便不太好看了,轉向永儀侯夫人道:“夫人還帶了彆的客人來,怎麼也不早說?”

永儀侯夫人活了一大把年紀,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無地自容,事到如今,她也不曾推諉狡辯,麵帶歉然,向盧氏與世子夫人屈膝施禮,懇切道:“今日是林家失禮,以至於鬨成這樣,阿婉做出這種事來,也是我有失管教,望請兩位恕罪。”

“邢國公府不願惹是生非,但也不至於被人欺辱到門上,今日貴府女郎叫府上通房與一眾女眷同坐,是羞辱在座的所有人,也是在踐踏邢國公府,府上招待不起這樣的賓客。”

世子夫人語氣溫緩,內容卻很犀利,招呼管事嬤嬤前來,吩咐道:“送林家女郎出府,也請那位通房離去,從今往後,再不必登邢國公府的門。”

今日邢國公夫人壽宴,賓客何其之多,就此被趕出去,怕是再沒臉見人了。

林婉軟了語氣,哀求道:“叔母!”

永儀侯夫人從沒丟過這樣的臉,因為丈夫自兄長身上接了世子之位,連帶著她也對寡嫂和侄女多有退讓,卻不想今日鬨出這等事來,顏麵掃地之外,哪裡還有臉開口勸說,吩咐身側人時,幾乎掩蓋不住語氣中的厭惡:“送她回去!”

林婉被人強行帶走了,玉娘自然也一樣,沒有人提及應當如何處置她,因為今日之後,她的命運已經被注定了。

世子夫人沒再開口,永儀侯夫人又向嶽瑤與五娘行禮致歉:“府上失禮,冒犯二位女郎,明日必然登門致歉……”

永儀侯夫人是長輩,聲名向來很好,主動向後輩行禮,嶽瑤與五娘也不好再捏著不放,心中畢竟膈應,勉強道:“登門便不必了,隻請夫人好生管教府中人便是。”

永儀侯夫人尊榮半生,為人處世向來挑不出錯,今日被晚輩說到這兒,心中情緒翻滾,當真窘迫難堪,隻應道:“好。”

她們說話的時候,盧氏已經到了謝瑩近前,仔細打量她上下,關切道:“還好嗎?”

謝瑩向她一笑,神情恬淡,隻是眼底餘怒未消:“我很好,伯母不要憂心。”

盧氏也是女人,對於侄女的怒火,更能感同身受,謝家三個女郎,隻論心性,最好的便是謝瑩,其次才是謝華琅,今日之事委實不是她看不開,而是林婉太欺負人了。

謝瑩若是沒能分辨出來,今日同那通房同席而坐,言笑晏晏,來日嫁到永儀侯府去見了,真是能活生生慪死人!

彆說是親身經了,哪怕現下想想,盧氏都覺得惡心。

謝瑩這樁婚事原是謝偃與謝令協商之後定下的,可到了這會兒,距離婚期不過幾月,她忽然有些遲疑,到底該不該繼續下去了。

永儀侯夫人是個好相處的,永儀侯同謝令私交也不錯,隻是今日之後如何,就很難說了。

謝家兩房十分親近,從無齟齬,謝瑩是她親眼看著長大的,雖說是侄女,但心裡是當親生女兒看待的,婚嫁對於女郎而言,便是第二次投胎,照眼前這局勢,真嫁過去了,怎麼能叫人安心?

心中這樣想,她麵上便透露出幾分,甚至於沒有遮掩神情中的不悅。

“林夫人,”盧氏淡淡一笑,道:“令侄女生母尚在,自有母親管教,今日之事,也應同夫人無關,不過,也請夫人代我向令嫂帶一句話,她的家教,我實在是不敢恭維。”

永儀侯夫人理虧,當著一眾小輩的麵兒,更是難堪,隻得道:“是。”

盧氏輕輕頷首,又道:“今日之事,實在不該再鬨大了,否則,對謝家不好,對林家不好,對東道主邢國公府也不好,你覺得呢?”

永儀侯夫人丟了這樣大的臉,幾乎可以想象明日長安勳貴們會以怎樣的眼光看林家,巴不得這事趕忙結束,聞言道:“都依夫人便是。”

“今日之事暫且到此為止,也希望貴府能給一個交代,不是給我,也不是給阿瑩,而是給謝家。”

盧氏神情恬靜,言辭卻鋒銳到了極點:“令侄女今日所作所為,實在匪夷所思,她所羞辱的,也不僅僅是在侯府即將過門的世子夫人。這是長安謝氏在受辱!”

……

永儀侯夫人幾乎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回到席位,又是怎麼在一眾貴婦異樣的目光中,結束這場宴席的。

正如盧氏所說,林婉羞辱的不僅僅是謝瑩,也是長安謝氏,今日顏麵掃地的,也不僅僅是一個林婉,而是永儀侯府全家。

後院裡發生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傳到前院,等到宴飲終結,各府家眷相攜離去時,永儀侯才在其餘人異樣的目光中察覺到了什麼,叫了仆從來問,隻聽到一半,他便麵色鐵青,世子林崇也是神情冷凝。

“夫人呢?”永儀侯問。

永儀侯夫人走時,幾乎支撐不住身子,虧得女婢扶住,方才不至於在人前失儀,勉強到了馬車前,人便歪倒了。

永儀侯是不管內宅之事的,今日出了這等變故,原本想要問責,見妻子如此,也不好再說出口。

遠處還有賓客出來,他頓了頓,沉聲道:“扶夫人上車,先回府去。”

回府的路上,永儀侯父子仔細聽仆從說了事情原委,永儀侯神情冷肅,半晌沒能言語,隱忍再三,還是恨聲罵道:“混賬東西!”

永儀侯夫人在馬車上,便覺心氣悶漲,及到府中,更是喘不上氣來,女婢幫著順了許久,方才有所轉圜。

永儀侯麵色冷凝,問林崇道:“你覺得此事應當如何處置?”

“現下天色未黑,我與父親一道往謝家致歉,明日再去邢國公府致歉,至於被阿婉開罪的那兩家,雖說是不必登門,卻不能有所疏忽,著人前去致歉,再有所厚贈,以作彌補。”

“婢妾是不能再留了,即刻帶出去打死,至於其餘的那些,也一並發賣掉,落個清淨,”林崇略經思忖,道:“至於阿婉身邊,若無人與她提及此事,她一人是做不成的,貼身照看的仆婢儘數打死,以儆效尤。”

永儀侯前去頷首,又道:“那阿婉呢?”

“父親還是準備好應對伯母吧,”林崇淡淡道:“寧國侯府退婚的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我怕伯母知道,又要抱著伯父的靈位嚎哭不止了。”

……

林崇猜的半分不錯。

林婉體弱,能與寧國公世子訂婚,也是因為滿腔深情,投了關家老夫人的眼,加之永儀侯將她視為親生女兒,一乾用度比照嫡子,這才能叫寧國公勉強點頭。

寧國公夫人是不同意的,作為母親,她當然希望兒子娶一個健健康康的妻子,叫她早日抱孫,然而老夫人點頭,她也不好回絕,隻得順從。

今日邢國公府設宴,寧國公夫人自然也在,聽聞女郎那邊出了事,還覺事不關己,哪知不多時,便有人將事情原委說了,第一個丟人的是永儀侯夫人,第二個丟人的便是寧國公夫人。

永儀侯府馬上就要撒手了,接盤的可是寧國公府!

永儀侯夫人臉麵上掛不住,寧國公夫人又何嘗不是,今日之事傳出去,林婉的名聲隻怕要臭大街,兒子娶這麼一個女郎,還不如殺了她。

這一場壽宴,真是吃的她心頭悶痛,回府之後便去見婆母,跪地將內中事情說了,真心實意的掉了眼淚:“這樣的女郎娶進來,關家怕有破門之禍,永儀侯府是她的母家,長安謝氏是皇後的娘家,她非叫這兩家不睦,安的是什麼心?無緣無故打了定遠侯與秘書丞兩家女郎的臉,豈不是平白結仇?您就當是可憐孫兒,免了這樁婚事吧。”

林婉再會討好老夫人,也不可能越過她的嫡孫去,老夫人聽兒媳說了事情首尾,又見兒子悶頭不語,便知那是真的,怒極反笑,口中道:“這樣的攪家精,我們是高攀不起的,即刻往永儀侯府去,退了這樁婚事!”

一側仆婦有受過林婉重禮的,略微勸了句:“就怕彆人會說寧國公府討好謝家,刻意欺負林家女郎……”

老夫人報以一聲冷笑:“事情是她自己做的,與人無尤,哪個覺得可惜,便娶給自己兒子,我親自登門相賀!”

沒人敢再做聲,這事兒便這麼定了。

……

事關重大,寧國公親自登門去,退了剛剛締結不久的婚書。

永儀侯對早逝的兄長是很敬重的,雖然知道自家理虧,但也忍不住問一句:“延功,你再考慮一二……”

“並非是我有意為難,”寧國公道:“易地而處,敬茂你願意要這樣的新婦嗎?”

永儀侯默然不語。

兩家關係不壞,寧國公也不想因此傷及,同樣默然片刻,道:“明日去我家喝酒吧,一醉方休。”

“明日不行,我要往邢國公府致歉。”永儀侯苦笑道:“後日吧。”

寧國公道:“好。”

送走寧國公,永儀侯有些累了,雖然如此,也要強打精神,準備去謝家致歉,他將那婚書遞給仆從,道:“送去大夫人那兒吧。”

仆從應聲退下,他則去更衣,以備稍後出門,不多時,大夫人便帶著眼眶通紅的林婉找過來了,懷中還抱著亡夫的靈位。

見了永儀侯,她痛罵道:“當初在夫君靈位前,你是怎麼說的?你說會把阿婉當親生女兒看待,如何也不會委屈她的!好啊,我還沒死,你就夥同外人,這樣作踐我們娘倆,簡直是爛了心肝!你死之後,還有什麼顏麵去見兄長?”

林婉在她身後抹眼淚,神情淒楚,不是假裝柔弱的可憐,而是知曉關家退婚之事後,由衷的傷心驚惶。

大夫人見狀,眼淚也流出來了,她不再罵永儀侯,隻是哭自己早死的丈夫,聲音尖利,刺得人耳朵疼。

林婉雖知此事被鬨大了,也隱約猜到鬨大之後會牽連自己,卻不想這惡果來的這樣快,又這樣難以下咽,她心裡又驚又怕,還有些恨,臉上蜿蜒著的眼淚怎麼也不停,她連擦都顧不上了。

說心裡話,永儀侯待這個侄女是很好的,因為爵位是因胞兄亡故而得,一直都很關照那母女倆,長嫂出身巨富之家,性情也曾是很爽利的,隻是兄長與能在輩分上壓製她的老夫人過世之後,這爽利就變成了潑辣。

他們夫婦在長安風評不壞,就因為一場宴飲,侄女就叫府上開罪了這麼多人:新晉梁國公府的謝家,原本打算結親的寧國公府,今日辦壽宴的邢國公府,還有定遠侯府與秘書丞府上,這幾家裡邊,哪有一個是好欺負的?

再深的感情,消磨了這麼多久也就沒了,今日之事,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不,這不是草,簡直是擎天巨樹,山那麼大的駱駝,也能活生生給壓扁。

永儀侯有些疲憊的擺擺手:“送大夫人回去,還有,阿婉身邊的人不知道規勸女郎,反倒縱容她胡鬨,一並拖出去打死,另挑選新的去伺候。”

“你敢!”大夫人停了眼淚,厲聲道:“你怎麼不把我也一並拖出去打死?”

“你以為我不想嗎?!”永儀侯臉色鐵青,拔出架子上的佩刀,怒喝道:“你這些年上躥下跳,真以為我是泥捏的嗎?!”

他退避的多了,大夫人都險些忘了,永儀侯也是征戰沙場,多少次死裡求生活過來的。

她瞬間退縮了,又哭起來:“老爺,老爺,你睜開眼看看,你弟弟要活生生逼死我們娘倆啊……”

“堵上她的嘴,送回大房院中去,”她這樣一鬨,永儀侯反倒定了心,將佩刀收回,身心俱疲道:“叫她們在府中待一日,明日就送到庵裡去。哪日我死了,見了大哥,再去磕頭賠罪。”

……

謝華琅知曉此事,是在回府的路上,她見過的惡心人不少,但像林婉這樣惡心的,還真是頭一遭。

“這便是永儀侯府的規矩嗎?”她連連冷笑,怒道:“可惜我不在,聽聞時也晚了,否則,即刻叫人打爛她的嘴。”

“好啦,”謝瑩反而勸她:“我都不氣了,你怎麼還氣?”

“我替阿瑩姐姐委屈,哪有這麼欺負人的?”

謝華琅悶悶道:“在我心裡,阿瑩姐姐是世間最好的姑娘,誰娶了你,就偷著笑吧。”

“你倒是嘴甜。”謝瑩隔空點了點她,失笑道:“我也是知曉邢國公夫人大度,方才敢戳破她,剛剛去請罪,老夫人沒說什麼,但終究有所失禮,還是應該有所彌補才是。”

謝華琅看著堂姐,卻想到彆處去了,盧氏留在邢國公府,暫且處置些私事,馬車上便隻有她們姐妹二人,她拉住謝瑩手,悄聲道:“阿瑩姐姐,我去同阿爹講,將這樁婚事作廢,好不好?”

謝瑩心中一暖,卻笑道:“那也不必。永儀侯夫婦都很好,再尋一樁姻緣,也不過如此。”

“好歸好,但有了今日之事,他們心中若是有彆的想法怎麼辦?”

“女郎出嫁,同郎君娶妻可不是一回事,”謝華琅卻不太看好,壓低聲音,關切道:“你若是怕阿爹不同意,我便去求九郎,有他開口,阿爹總不會有異議的。”

“枝枝,你的好意我明白,但還是不必了。”謝瑩微微一笑,自若道:“當日定下這樁婚事的,是伯父和父親,那就注定了它與男女情愛無關,牽涉的是兩家利益。這次的事雖然叫人惱火,但林家必然會給我一個交代的,謝家情麵無礙,該繼續的,還是應該繼續。”

謝華琅遲疑道:“若是林家沒有……”

“那說明林家人很蠢,”謝瑩道:“不過,伯父與父親怎麼可能會跟蠢人做姻親?”

“女郎生在高門,享受榮華供養,便要有為家族奉身的自覺,這也是責任所在。”她輕歎口氣,再抬起頭,麵上笑容溫婉平和,無懈可擊:“枝枝,你要珍惜你的福氣。”

若不是因為謝允的兩樁婚事,謝華琅或許也要走同樣的道路。

她靜靜看著堂姐,心裡忽然有些難過,既心疼,又不知應該如何安慰,輕輕抱住了她,沒有做聲。

謝瑩伸臂攬住了她,溫柔一笑。

兩位女郎回到謝家,正逢永儀侯父子騎馬而來,見了謝家兩位女郎,忙下馬向謝華琅問安。

謝華琅應了,謝瑩也屈膝致禮,道了“萬福”。

永儀侯同謝瑩見得不多,先前負責閨中交際的,也是永儀侯夫人,畢竟是林家失禮,他略頓了頓,便低頭道:“今日之事,府上必會給你一個交代。”

謝瑩微微一笑,神態溫婉而斂和,卻沒有做聲。

永儀侯世子林崇側目去看自己未來的妻子,她察覺到他目光,同樣報以一笑,他怔了一怔,輕輕頷首示禮。

後來的事情謝華琅沒有再看下去,同堂姐說了一聲,便扶著女婢的手往內院去。

已經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映亮了她的麵龐,卻照不透她的心。

采青隱約察覺到什麼,輕輕問道:“女郎,您怎麼了?”

“也沒什麼。”謝華琅道:“我隻是有些難過。”

為阿瑩姐姐難過,也為世間萬千女子難過。

她忽然很想見一見她的九郎。

晚風慵懶拂過,吹起了她的衣擺,謝華琅忽然心有所感,抬頭去看,卻見顧景陽立在不遠處,目光溫和,靜靜的望著她。

她的心驟然亂了,如同被風吹散的發絲一般,顧不得彆的,便快步過去,撲到了他懷裡,緊緊的摟住了他。

顧景陽不意她這般親近,先拍了拍她的肩,這才道:“怎麼了?”

謝華琅道:“我想你了。”

顧景陽將她微亂的發絲挽回耳後,輕輕道:“我也想枝枝,即便忙完所有已經是傍晚,但還是想來見見你。”

不遠處便是樓閣,他拉著她一道過去,落座後道:“枝枝,你怎麼了?我總覺得你今日不太對勁。”

謝華琅便將今日之事同他講了,末了又悶悶道:“我心疼阿瑩姐姐。”

顧景陽聽罷,反倒微微一笑:“我倒覺得,你是杞人憂天。”

謝華琅道:“怎麼說?”

“我聽你那樣講,便知你的阿瑩姐姐心性堅韌,遠非常人可比,”顧景陽道:“內心強大的人,在哪裡都會過的很好,你怎麼知道,來日等著她的,不是另一種圓滿?”

……

永儀侯自去尋謝偃、謝令,林崇便留下同謝瑩說話。

他不是愛言談的人,很少主動開口,說了一句‘對不住’之後,便不知該說什麼了。

謝瑩更不是愛沒話找話的人,同樣回了句‘無妨’,也不再言語,隻靜默緩行。

若非因相處時太過淡淡,遠遠望過去,倒像是一雙眷侶。

謝家祖籍南方,府中多有花木,夏日裡正是繁茂,金絲海棠開的繁盛,被仆從擺在台上,架的很高,那枝乾斜溢,眼見就要撥到謝瑩發上步搖,她正待伸手去挑開,林崇卻先一步代勞了。

她溫和的道了句:“多謝。”

林崇卻摘了一朵金絲海棠,輕輕簪入她發間:“很好看。”

“好看的不一定合適。”謝瑩淡淡一笑,道:“金絲海棠太過耀眼,容易叫人顯得暗淡,芍藥牡丹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反倒是郎君,用起來更得宜些。”

她將那枝金絲海棠取下,彆在了林崇衣襟上。

遠處有仆婢前來,恭敬道:“夫人請女郎過去,說是有話要講。”

謝瑩應聲,轉向林崇道:“那麼,失陪了。”

林崇道:“請。”

謝瑩向他行了一禮,笑容恬淡,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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