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華琅原還準備過幾日便歸府,與母親一道操持兄長的婚事, 雖然能力有限, 但或多或少都能幫襯幾分,隻是現下身上有傷, 即便真的回去,不能幫忙也就罷了, 反倒會給人添亂, 索性留在宮中靜養,一天天的數著日子。
從簡入奢易,早先她在家中,自有一套規章製度, 盧氏雖偏愛小女兒, 規矩卻不會打折, 現下到了宮中, 顧景陽見她有傷,又在殿中悶著, 格外嬌寵幾分, 連帶著人也憊懶了。
這日清晨, 謝華琅起的較之往日早些, 梳洗過後, 便待去妝台梳妝。
禦花園裡的木芙蓉都開了,粉紅色的花瓣兒層層疊疊, 美得清嫵, 宮人們去摘了好些, 擱在玉盤中呈過去時,上邊尚且還沾著清露。
謝華琅隨意挑了朵,信手簪入發間,正待叫宮人們描眉塗粉時,餘光忽然瞥見了顧景陽。
他便坐在不遠處的案前,手中捧著書卷,徑自看的入神,清晨的陽光灑在他臉上,有一種玉石般的明透感,既俊秀,又斂和。
謝華琅心裡忽然動了一下,示意周遭宮人退下,輕聲喚道:“郎君?”
顧景陽聞聲抬頭,目光溫和:“怎麼了?”
謝華琅動作放輕,轉過身去,道:“你來。”
顧景陽便站起身,到她麵前去,有些疑惑的喚道:“枝枝?”
謝華琅卻將手側的眉筆遞過去,半倚在他身上,低笑道:“閨房之樂,安有甚於畫眉者?”
這原是指張敞畫眉的典故,也意喻夫妻情長,顧景陽心中一柔,執起那眉筆,卻不知應當從何落筆:“枝枝,我從前沒畫過,若是畫的不好,你不要惱。”
“道長,在你心裡我都成什麼人了,平白無故便撒潑耍賴嗎?”謝華琅嗔他一眼,道:“畫的不好,那便慢慢練,你若是給彆人畫過,我還不稀罕呢。”
顧景陽微露笑意,道:“好。”
謝華琅的眉毛是專門修過的,真的描畫起來,並沒有怎麼費力。
顧景陽筆力雄健,畫工非凡,握筆時手腕也很穩,回想往日裡她慣愛的眉形,思量再三,才敢落筆。
謝華琅生的更像母親,一雙妙目長而靈動,隱含幾分狡黠,慣以長眉相配,顧景陽便將她眉黛描的纖長,眉尾微翹,很有些少女的活潑靈婉。
謝華琅對鏡看了看,滿意極了,摟著他脖頸親了口,撒嬌道:“道長,你是不是給彆人畫過?”
顧景陽扶著她起身,溫和道:“真的沒有。”
謝華琅道:“那你怎麼畫的這樣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顧景陽手指細細描摹她的眉眼,道:“興許是我見枝枝見的多了,白日裡見,夜間又在夢中相逢,一顰一笑都印在心間,不知不覺便畫出來了。”
“了不得,郎君愈發會說話了,”謝華琅真有些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的意思,調笑道:“剛晨起沒多久,你怎麼背著我偷吃蜜糖?”
顧景陽伸手揉了揉她的長發,好脾氣的笑道:“好了,先去用膳吧,你原就體弱,彆再餓著。”
謝華琅自無不應。
……
先前因宗室謀逆一事,皇帝很是殺了一批宗室,長安戰栗,海內驚惶,不僅僅叫勳貴高官們膽戰心驚,更是將其餘宗室嚇破了膽。
此前的事情,趙王府並不曾參與,然而物傷其類,感懷之餘,更有些提心吊膽。
先帝忌辰那日,世孫明潛胡鬨,犯下大錯,虧得帝後沒有計較,隻叫抄寫十遍《千字文》,以示懲戒。
現下有了那麼多前車之鑒,趙王世子與世子妃不敢有半分疏忽,盯著兒子抄寫完,又一句句教他說話,唯恐進宮之後他再胡鬨,惹出什麼事端來。
那麼多宗室皇帝都給殺了,難道還會怕一個趙王府嗎?
謝華琅聽聞內侍傳稟,說趙王世子妃帶著世孫入宮請安了,初時還沒反應過來,頓了一頓,方才奇怪道:“不是說叫一個月寫完嗎?忌辰是七月,這會兒可都九月了。”
“娘娘有所不知,”內侍回稟道:“前些日子世孫病了,高燒不退,太醫都沒法子,趙王入宮求情,陛下才寬赦了這些日子。”
謝華琅疑惑道:“我怎麼沒聽說?”
采青奉了茶來,聞言失笑:“娘娘那時候也病著呢,陛下看顧都來不及,哪裡會同您說這些?”
那內侍也笑道:“采青姐姐說的是。”
謝華琅不喜歡愛胡鬨的熊孩子,但明潛那日胡鬨,她當場就教訓回去了,後來又罰了十遍《千字文》,此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再則,他雖然混賬,但也是為了他的思妍姐姐,總算還有那麼點意氣在。
謝華琅這幾日留在內殿,著實是悶壞了,有個人來說說話,倒也是好事,吩咐人去傳他們母子進來,又叫宮人們奉茶。
世子妃約莫三十上下,相貌英秀,落落大方,施禮之後,便拿目光去斜兒子,叫他上前叩頭請罪。
謝華琅原先還有些疑心明潛那場病是真的還是假的,現下見那小郎君下巴都瘦的尖了,倒對自己那般猜測有些不好意思,吩咐他起身,又問道:“聽說前一陣子病了,現下該大好了?”
“多謝娘娘關懷,現下已經大好。”明潛被她降服過一回,進宮之前又被父母叮囑過許多次,現下倒是老實,道:“明潛年幼頑劣,不通禮數,又在娘娘駕前失禮,實在有罪,幸得娘娘仁德寬宥,嗯,寬宥……”
謝華琅臉上神情原還恬淡,聽到此處,卻忍俊不禁,催問道:“後邊呢,後邊要說什麼?”
明潛聽她這樣一說,小臉上便有些慌亂,下意識看母親一眼,猶豫一會兒,道:“幸得娘娘仁德寬宥,不同明潛計較……嗯,不同明潛計較……”
方才那席話說的一板一眼,成年人記住自然沒問題,然而對一個小孩子而言,卻有些太勉強了。
他臉上一紅,又窘又氣,轉向母親道:“阿娘,我不記得下邊該說什麼了……”
謝華琅見狀莞爾,世子妃卻有些窘迫,請罪道:“娘娘恕罪,並非臣婦有意欺瞞,而是明潛愛胡鬨,實在怕他駕前失儀,這才——”
該罰的都罰了,謝華琅倒不至於為這麼一點事怪罪,示意宮人們扶她起身,這才問明潛:“陛下罰你抄寫的《千字文》呢?”
“在這兒。”明潛自身後保母手中接過,遞與宮人,呈了上去。
“字寫的不太好看。”謝華琅看了眼,說了這麼一句,見明潛有些不服氣,又道:“但就你這個年紀而言,也還不錯了。”
她大略翻了翻,又笑問道:“你母親為你想了那麼多話說,你卻給忘了,現下有沒有彆的要講?”
明潛入宮之前,被世子妃擰著耳朵說了無數遍,叫他仔細言行,不要惹事,不免提著心,見謝華琅神情恬靜,語氣溫和,倒自在了些,悶頭沉默一會兒,忽然上前去,道:“要不,娘娘來抱抱我吧。”
謝華琅人在椅上,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說,叫娘娘來抱抱我呀。”明潛奇怪的看著她,道:“多少人想抱,我都不讓呢。”
世子妃聽得心急,忙上前去將他往後拉,口中道:“娘娘恕罪,明潛並無冒犯之意,因他是雙生子,也算是沾了點吉祥氣,倒也有人喜歡逗弄他,常求著抱一抱……”
謝華琅明白過來了。
雙生子本就難得,龍鳳胎更是稀罕,更不必說這是王府世孫,極為尊貴,免不得會有人想討個喜氣,特意去抱一抱。
她原還有些不明所以,現下卻真是動了點兒心思,想過去抱抱他,偏此刻身上有傷,不好動作過大,略經思忖,便道:“我現在抱不得,先記在賬上,來日康複之後,再叫你進宮來。”
明潛想了想,道:“好吧,那就先記著。”
世子妃忙謝道:“娘娘恩典,是他的福氣。”
……
這母子倆走了,謝華琅心裡邊兒卻有點亂了。
她是不信鬼神的,然而有時候,又衷心的希望天上能有神佛,能聽見自己的祈願。
明潛那熊孩子雖然有點不討喜,但雙生胎的確難得,她若有這樣的福氣,真是給滿殿神佛塑金身都心甘情願。
謝華琅想到此處,便坐不住了,吩咐人取了披風來穿,叫人扶著,往前殿去尋自家郎君了。
她到的也巧,正逢衡嘉端了茶過去,見她來了,忙迎上去道:“娘娘怎麼來了?仔細牽動傷處,陛下知道,要心疼的。”
“哪有這樣要緊,過了幾日,早就好多了。”謝華琅回了他一句,又問:“他人呢?”
“娘娘來的不巧,前線有緊急軍情傳回,陛下正同幾位尚書議事,怕是抽不出身,”衡嘉笑道:“娘娘若有急事,奴婢便先去回稟。”
“我哪有什麼急事?”謝華琅聞言,善解人意道:“不過是來尋他說說話罷了,既是在忙,我便不去叫他分心了,你也不必同他說我來過。”說完,向他一點頭,轉身要走。
“娘娘暫待。”衡嘉卻叫住了她。
謝華琅回過身去,詢問道:“怎麼了?”
“有一樁事,倒同娘娘有些乾係,”衡嘉麵上閃過一抹遲疑,頓了頓,還是道:“陛下早晚都會同娘娘說的,奴婢卻不知道此刻當講不當講。”
謝華琅見他這般神情,心中微微一沉:“是壞消息嗎?”
衡嘉道:“不算好。”
“那,是同前朝有關嗎?”謝華琅見狀,心中愈發擔憂,略經躊躇,又問:“九郎可準允你同我說?”
“雖然是同前朝有關,但陛下也不會刻意隱瞞娘娘,”衡嘉道:“事實上,陛下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這消息的……”
謝華琅定了心,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永儀侯世子。”衡嘉壓低聲音,道:“前線作戰初時順遂,將士們漸有輕敵之心,幾個副將年輕沉不住氣,彼此爭功,不料那隻是高句麗用來麻痹我軍的偽裝。永儀侯世子急於求成,不謀而動,不料中了高句麗的圈套……”
謝華琅聽得一顆心都提起來了,見他就此停口,忙問道:“現下如何?”
衡嘉有些擔憂的看她一眼,道:“此戰損兵五千,已是大敗,混戰之中不辯身份,不知他是折損陣中,還是為高句麗所俘虜。”
謝華琅一顆心落地,卻是摔個稀碎,險些沒有站穩,虧得宮人扶住,方才沒有跌倒,半晌之後,方才道:“那此事又該如何處置……”
“前線局勢為之逆轉,又是這樣的敗仗,必然是要問罪的,興許會禍及家族,”衡嘉聲音更低,道:“奴婢聽聞,娘娘的堂姐便許給了永儀侯世子,這消息現下還沒有傳出去,娘娘還是叫人送信回府,早作打算吧。”
謝華琅心中紛雜如麻,勉強擠出個笑來,道:“多謝你。”
“娘娘不要這樣講,隻是幾句話的功夫罷了,”衡嘉忙道:“再則,這也是陛下的心意。”
謝華琅驟然聽聞這消息,著實沒有心思同他客套,頷首之後,便叫宮人扶著,往寢殿中去了。
阿瑩姐姐這樁婚事,她一直都不怎麼看好,加之此前林婉之事,更覺得有些抵觸,現下人還沒有嫁過去,便有遭受無妄之災的可能,叫她如何不心中惴惴。
這原本就是家族利益的結合,阿瑩姐姐要為此付出自己的一生,現下所謂的聯合還沒見影兒,她卻要為此遭難,謝華琅隻消這樣一想,心中便覺難過。
采青與采素都在身邊,也聽見了衡嘉方才那席話,見她靜默不語,對視一眼,麵上皆有些憂色。
謝華琅無暇顧及她們,定一定心,吩咐道:“取紙筆來,我要寫信回去。”
……
事態緊急,謝華琅自然不會長篇累牘,言簡意賅的將衡嘉的說寫了,吩咐人送到謝家去。
謝偃與謝令、謝允幾人皆不在府中,這封信自然送到了盧氏手中,展開看過之後,她也不禁變了臉色,將信紙折起,收進衣袖,匆忙吩咐道:“去給老爺送信,請他今日午間早些歸府。”
仆從聽命離去,她才歎一口氣,思及侄女明豔動人的麵孔,由衷感懷道:“這可真是……”
妻子品性如此,謝偃是知曉的,接到信兒之後,便知是出了什麼事,略經思忖,又叫人去同謝令說一聲,眼見時辰快到了,忙一起回府,顧不得用膳,便先往書房中去。
盧氏也不囉嗦,將那信紙遞與他們看了,便不再言語。
謝偃沉默著將那封信看了一遍,不禁歎一口氣,謝令見過之後,也是緘默,勉強端起茶盞,還沒等沾到嘴唇,就重重擱下了。
沒有人說話,隻有微微亂了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內室之中格外明顯,不知過了多久,盧氏才輕問了句:“怎麼辦?”
謝偃轉頭去看謝令,道:“敬道,阿瑩是你的女兒,無論你想怎麼做,我都沒有異議。”
“於公而言,謝家已經與永儀侯府交換信物,締結婚書,阿瑩是林家名正言順的兒媳婦,現下因為林崇戰敗,有所牽連,想脫離先前的關係,有不義之嫌,可於私而言……”
謝令有些痛惜,沉聲道:“於私而言,阿瑩是我的女兒,為了謝氏而嫁入林家,林崇戰敗,來日必然要被問罪,牽連永儀侯府,削爵也就罷了,更有甚者會被流放,倘若阿瑩因此遭遇這等厄運,我如何過意的去。”
謝偃也是親眼看著謝瑩長大的,同樣寵愛這個侄女,也能體諒弟弟此刻心中的難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不能妄下決斷,更不要做叫自己後悔的決定,弟妹尚且不知此事,你不妨去問過之後,再做決定。”
再豁達的人,也不可能在轉瞬之間做出一個足以決定兒女命運的決定,謝令也是如此,勉強向兄長一笑,道了句:“多謝。”
“我倒覺得,敬道與弟妹的想法都是其次,”盧氏猶疑過後,神情平和起來,目光溫和道:“那是阿瑩的人生,她有權力選擇自己要走怎樣的路,我們隻能建言,但不能替她決定。老爺,敬道,你們覺得呢?”
那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道:“夫人/嫂嫂說的有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