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母親都希望女兒嫁得好兒郎,劉氏也不例外,先前因為林婉之事,就對永儀侯府存了幾分猶疑,現下再得知林崇即將被問罪的消息,真如晴天霹靂一般,少見的失了沉穩,拉著女兒的手落淚。
謝令心中傷懷並不比她少,卻無心寬慰妻子,隻望著女兒,溫和道:“阿瑩,你心中如何打算?無論如何,我與你阿娘都支持你。”
謝瑩驟然聽聞這消息,也是怔神良久,女婢扶著她在椅上坐下,謝令與劉氏知道她一時接受不了,卻也沒有催促,隻等她回緩過來,再行言談。
半晌之後,謝瑩方才道:“既然換過八字,締結過了婚約,怎麼好再反悔?朱買臣的妻子崔氏因嫌惡丈夫不得誌,同他相離,後來朱買臣得富貴,又登門哀求,被人恥笑,現在永儀侯府落難,我卻抽身離去,同崔氏有什麼分彆?”
謝令與劉氏說不出話來,目光輕柔而不忍,許久之後,還是謝令先道:“阿瑩,你若是這麼選,或許會吃很多苦。”
“或許會吧,”謝瑩垂著頭,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有些不可以,如果就此同永儀侯府分道揚鑣,來日或許會過得很好,但我的心裡終究過意不去。”
“你長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阿娘不說讚同,但也不說反對,”劉氏將麵上淚珠擦拭掉,目光溫煦的望著女兒,撫慰道:“你還有一夜時間考慮,堅持自己的心意也好,想改變主意也好,明早給我和你阿爹一個正式的答複,好嗎?”
短短的時間之內,父母二人似乎都蒼老憔悴許多,謝瑩原還不覺得有什麼,見他們如此,心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好。”
這夜,謝瑩一宿未曾合眼,坐在椅上,靜靜思量了一夜,窗外秋風淒淒,當真無情。
第二日清早,她簡單梳洗過後,便往正房去拜見父親謝令與母親劉氏。
她睡不著,那二人又如何能安枕,見了女兒,先自紅了眼,謝令問:“阿瑩,你改變主意了嗎?”
謝瑩掀起衣擺,跪地道:“沒有。”
“也好。”謝令將她扶起,勉強一笑,道:“阿爹在國子監教書育人,叫人講氣節,明廉恥,到自己身上,反倒看不明白了。”
謝瑩向他一笑,道:“阿爹是關心則亂。”
謝令心中酸澀,卻不願再表露出來,惹她難過,伸臂抱住女兒,撫慰的擁住了她。
……
謝華琅接到家中來信,迫不及待拆開,大略瞥了一眼,心便沉了。
即便早就知道阿瑩姐姐的性情,但她心裡也總存著一個期待,萬一阿爹阿娘他們說動了她,萬一有意外呢?
可沒想到,到頭來還是這樣的結果。
謝家幾個女郎的品性各有不同,謝華琅靈動,喜愛玩鬨,謝瀾秀婉,心思重些,謝瑩卻極沉穩,作為謝家的嫡長女,自幼一般安之若素的沉靜,表麵溫婉,內心堅定。
麵對這樣的事,她做出這樣的選擇,出乎預料之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對於堂姐的選擇,謝華琅能夠理解,也不會對此指手畫腳,可即便如此,心中卻難免有些抑鬱。
到了午間,顧景陽回寢殿去,同她一道用膳時,便見那小姑娘悶悶的,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有些無精打采。
他上前去撫了撫她的背,溫和問道:“枝枝,你怎麼了?”
謝華琅便將謝家送來的消息同他講了。
顧景陽既然叫衡嘉透露消息給謝華琅,顯然是默許了謝家接下來的行為,現下聽聞謝瑩的選擇,倒真有些感懷:“你這位姐姐,真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
“我的阿瑩姐姐,當然是世間最好的姑娘。”說及此處,謝華琅便渾身難受,同他抱怨道:“林崇能娶到她,是三生有幸,之前有姬妾也就罷了,還搞出林婉那一檔子事兒,現在倒好,乾脆丟給阿瑩姐姐一個爛攤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糟心死了!”
顧景陽畢竟是男子,很難體諒女郎的難處,靜默片刻,終於道:“有功必賞,有過必究,此次征高句麗,舉國矚目,不像先前處置宗室,除去皇族,沒有多少人真的在意。林崇有罪,必然要罰,隻是削爵,並不足以抵消,必然要牽連家族,你姐姐若以林家婦的身份繼續下半生,也同樣不好豁免。”
他有他的難處,謝華琅都明白,林崇此次能作為副將前往戰場,也有顧景陽刻意偏向的內因,現下打成這個樣子,丟的也是顧景陽的臉。
故而聽聞那消息之後,她不曾前去相求,此刻聽他說完,也是一笑,握住他手,溫和道:“我都明白的,郎君寬心。”
“以林崇的罪過,家眷多半要被流放,永儀侯為國征戰多年,勞苦功高,”顧景陽聽她如此言說,反倒過意不去,靜默一會兒,道:“還是叫女眷們選個不那麼偏的地方吧……”
謝華琅心中一暖,湊過去親吻他的麵頰,他也同樣低下頭,由著她胡鬨,最終相擁一道,靜靜享受此刻的安寧。
……
林崇戰敗的消息傳出,長安為之一震,連先前宗室劇變之事,都暫時被遮掩過去了。
這樣大的敗仗,又是因為主將不力,必然是要問罪的,永儀侯已經被免職,遷回長安,現下侯府中隻有永儀侯夫人主持諸事,聽聞兒子或者死去,或者被俘,心中悲慟,險些站不住身,虧得知道家中不穩,需得有人主持大局,方才勉強堅持下來。
初代永儀侯也是曾經追隨太宗文皇帝打天下的功臣,現下後世子孫犯下這等大過,削爵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長安勳貴自是好一陣唏噓感慨。
永儀侯世子林崇英姿勃發,也曾是無數少女的夢中人,然而到了此刻,提起他時最多的不是感懷,而是一聲喟歎。
與此同時,受到關注的還有另一個人。
林崇的未婚妻,便是美名盛傳的謝氏長女,也是皇後的堂姐,現下林崇獲罪,永儀侯府廢黜在即,她會怎麼做?
皇帝那樣愛重皇後,先前大力整治宗室,皇後受傷或多或少的都在其中發揮了作用,會不會因為皇後的求情,而廢掉那樁婚約,叫謝氏女得以脫身?
永儀侯夫人聽聞這樣的消息,既覺傷懷,又覺哀慟,永儀侯府已經陷進爛泥裡了,虧得素日裡聲名不壞,才沒人落井下石,謝家勢頭正盛,即便真的在這關頭退婚,她又能怎麼辦?
難道真能為了或許早已經去世的兒子,拚上一大家子人不顧嗎?
聽聞謝瑩過府時,永儀侯夫人怔了一下,思量半晌,才詫異道:“是她一個人來的?”
這個“一個人”來的,當然是指謝瑩與她的仆從,若是盧氏與劉氏也來了,便不是這等說法了。
仆從應道:“是,隻有謝家女郎一人。”
永儀侯夫人心中驟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又覺得自己太過癡心妄想了,猶疑轉瞬,還是苦笑著令人請她進來。
林崇出征之後,謝瑩便時常往永儀侯府中探望,現下入內,也是輕車熟路。
隻是幾日不見,永儀侯夫人便似是蒼老幾歲,即便麵上脂粉不減,發髻整齊,疲憊仍舊從她有些蒼涼的眼神中源源不斷的透露出來,那種無言的哀慟,是再好的脂粉、再美的妝容都遮蔽不住的。
“伯母,”謝瑩喚她一聲,上前扶她落座,道:“近來天氣涼了,怎麼也不多添些衣裳?”
“天冷了嗎?我竟都沒察覺到。”永儀侯夫人有些淒苦的笑了笑,拉她在身邊坐下,由衷道:“難為你還肯來看我。”
“原是應儘之道,”謝瑩溫婉一笑,道:“我是林家的媳婦,再有一個月,就該過門了。”
千言萬語都在不言中。
永儀侯夫人心中一酸,淚珠滾滾落下,自覺失態,忙用帕子拭去,哽咽道:“阿瑩,我實在是、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謝瑩握住她微涼的手,沒有言語。
“好,好好好,”永儀侯夫人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微一側目,示意不遠處的女婢過來,吩咐道:“我梳妝台東邊有個匣子,你去取了拿過來。”
女婢聞聲離去,不多時,便捧著一隻紫檀木匣子過來,雙手呈於永儀侯夫人,她伸手接過,自匣中取出一份文書,遞與謝瑩。
“你是個好姑娘,是賢和配不上你,跟著我們一起吃苦,未免太辜負了,”永儀侯夫人倏然落淚,自己擦掉,向她一笑:“現在賢和生死不知,你還這樣年輕,不必將自己的一輩子都耗在這上邊,我將婚書還給你,去尋個好人家,嫁了吧。”
謝瑩不意永儀侯夫人會將婚書還給自己,當真吃了一驚,回過神後,卻還是推回去了。
“阿瑩,永儀侯府遭禍在即,你都肯留下來,我記得你這份恩情,所以也想回報一二,”永儀侯夫人道:“你不必怕人言紛紛,我在京中,也略有幾分顏麵,該說的那些,我自然都會說個清楚明白。”
“真的不必了,”謝瑩心中溫暖,含笑道:“朝令夕改,豈不叫人笑話?”
永儀侯夫人哽咽道:“阿瑩,我真的……”
謝瑩目光溫和,道:“人活一世,哪有過不去的坎兒?”
……
能早一步得知消息,無非是堂妹的緣故,謝瑩雖不知枝枝現下心中作何觀想,但隱約也能猜到幾分,歸府之後,便寫信與她,送到盧氏去,來日一道送入宮中。
謝華琅收到這封信,是在初十這日的傍晚時分,展開看了一遍,又從頭細閱一遍,不知該歎氣好,還是該敬佩好,最終還是將那封信珍而重之的收了起來。
采青心知她近來心中情緒不佳,自外殿入內,低聲提醒道:“娘娘,漢王已經到了宮門,再過不久,便要到太極殿了。”
謝華琅隻得暫且將那些情緒壓下去,抬起頭來,應道:“知道了。”
先前顧景陽對宗室痛下殺手,難免會叫宗室不安,打一個巴掌,再給一個甜棗,這日晚間,便在太極殿設宴,宴請宗室最為年長的三位長者。
謝華琅休養了這些日子,雖還有些不自在,但也沒先前那樣難受,身為皇後,自然也是要出席的。
宮內宮外私通消息是重罪,謝家自然不敢犯這樣的忌諱,每次送信入宮,顧景陽都是知道的,今日謝瑩送信給自己家小姑娘,自然也瞞不過去,隻是他尊重心上人,沒有拆閱罷了。
既是同幾位尊長一道行宴,又是打著安撫的名義,謝華琅便不曾著華衣美飾,隻著了家常的鵝黃色繡淩霄花長裙,簪兩支白玉蘭花簪,素淨典雅而又不失貴氣。
顧景陽在前殿等她,見人過來,先是目光微亮,察覺到她興致不高,又關切道:“怎麼,同姐姐通信,還不高興?”
謝華琅心中有無數話想說,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完的,再則,即便真的說了,她的郎君作為男子,怕也很難真的理解。
她便搖搖頭,有些傷懷的道:“沒什麼。”
顧景陽問:“真的沒事嗎?”
謝華琅懨懨道:“嗯。”
顧景陽靜靜望著她,目光柔和而擔憂,正待開口問,卻聽衡嘉在外道:“陛下,三位王爺都到了,您是現在過去嗎?”
謝華琅撫了撫發上朱釵,道:“走吧,都是長者,不好叫久等的。”
顧景陽深深看她一眼,道:“好。”
說是宮宴,然而因為幾人身份的緣故,未免也有了幾分家宴的味道,推杯換盞,賓主儘歡,氣氛極為熱切。
謝華琅身上有傷,當然不能飲酒,杯中添的都是溫水,倒是顧景陽,來者不拒,言談之間,一壺酒下肚了。
謝華琅悄悄推他,提醒道:“郎君,你少喝些,會醉的。”
顧景陽側過臉去看她,目光似是含了一層霧氣,正要說句什麼,莊王卻在此時舉杯,向謝華琅道:“陛下遇刺,娘娘能以身代之,何等的令人欽佩,老臣狂悖,曾對娘娘有過誤解,今日以酒致歉,望請娘娘見諒。”
謝華琅甚至不知他對自己有過什麼誤解,然而此時此刻,卻不能破壞氣氛,更彆說所謂的以身代之純粹是顧景陽為了給她貼金編的,她心裡虛,忙舉杯道:“過去的都過去了,莊王無需如此。”
“你個老頑固,竟也有肯低頭的時候。”漢王見狀失笑,蜀王也是如此。
莊王早不是青澀少年,不會為此臉紅,哈哈大笑,道:“喝酒,喝酒!”
顧景陽酒力不弱,但一對三,未免有些勉強,謝華琅最初還沒有察覺到,含笑聽那三位親王追憶年少時候的事,久久未曾聽聞顧景陽做聲,方才察覺到幾分不對。
夜色已深,殿內燭火通明,也叫人的麵龐渡上了一層溫柔的暖光,顧景陽神情微醺,側著身子,目光沉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她看。
謝華琅壓低聲音,奇怪道:“郎君,你怎麼了?”
顧景陽隻是看著她,卻沒有回答,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
謝華琅隱約悟出點什麼來,試探著道:“郎君,你喝醉了?”
顧景陽神情不變,依舊沒有言語。
這下子謝華琅可確定了,他就是喝醉了。
她也見過不少醉鬼,有說醉話的,有嘔吐連連的,有蒙頭大睡的,還有滿嘴不正經的,就是沒見過這種對著人一個勁兒的看,卻不說話的。
謝華琅覺得有點好玩兒,借著桌案遮掩,輕輕去拉他寬大的衣袖,笑道:“郎君,你怎麼了?這樣盯著我看。”
顧景陽不做聲,隻是望著她,那目光軟綿而深情,內裡還有些說不出的東西。
謝華琅便有點扛不住了,再搖他一下,道:“你彆這麼看我嘛,還有彆人在呢。”
顧景陽隻是看著她,仍舊不做聲。
謝華琅慌了,下意識打量一眼下首處,見那三人說的興起,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一幕,方才鬆一口氣。
顧景陽見狀,目光微微一黯,看著心上人,輕輕說了一句什麼。
漢王幾人正在說話,人上了年紀,耳朵便背,說話的聲音也不覺增大,如此使然,謝華琅竟沒聽清楚顧景陽說了什麼。
她有些為難,低聲道:“郎君,你再說一遍,好不好?”
顧景陽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忽然垂眼去看漢王幾人,神情不豫道:“你們小點聲,枝枝都沒法和朕說悄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