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陽現下還抱著自己的小妻子,想要下榻,又怕將人驚醒,伸手掩住她耳朵,這才低聲道:“怎麼?”
衡嘉儘量將聲音壓低,言簡意賅道:“江王求見。”
顧景陽按捺住火氣,低聲道:“叫他去偏殿等著。”
衡嘉聽這語氣,便知是不高興了,暗暗叫苦,低低的應了一句,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謝華琅這一覺睡了一個多時辰,打著哈欠醒來後,便被喂了一口溫水。
顧景陽摸摸她的頭,語氣柔緩道:“幫郎君演場戲?”
謝華琅心中一動:“什麼戲?”
……
今日這場風波,席卷了大半個長安,菜市口那幾百顆腦袋,任誰都無法忽視。
要知道在不久之前,那都是跟他們一起列席,宴飲說笑的人物啊!
許國公與延平郡公等人想要扶植的人,是宗室血脈比較偏遠的一個子弟,因為希望淡薄,所以更容易被人蠱惑。
皇帝連魏王的兒子都殺得毫不猶豫,更不要說彆人了,連帶著那一大家子,都整整齊齊的給他做伴兒去了。
事情發生的太快,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處置掉了,這世界變得太快,長安勳貴們心中不禁有些疑慮:
這到底是風雨欲來,還是說風暴已經過去,明天就會風平浪靜?
這誰也說不準。
不過,就在事變的當晚,幾位宰輔便被傳召入宮,與他們一道的還有宗室幾位長者,乃至於其餘幾位重臣。
夜色幽深,宮室中雖點了燈,卻仍舊無法同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相較。
夜風吹起帷幔,空氣中彌漫了淡淡一層藥氣,順著人的口鼻潛入心中,逐漸發酵成一種名為不安的感情。
幾位重臣麵麵相覷,彼此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目光中看出了幾分凝重,這顯然不是說話的時候,大家微微頷首致意,隨同內侍一道進了寢殿。
較之外殿,內中的藥氣更重,皇帝躺在塌上,看不清神情如何,皇後身著素衣,坐在塌邊,正將手中藥碗遞與宮人。
燈光暈黃,隱約看出她麵色憔悴,雙目微微有些泛紅。
眾人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跪下身去,極為恭敬的向皇帝請安,卻遲遲沒有聽到喚起的聲音。
他們很有耐心,低垂著頭,靜靜等候。
到了這等地步,絕對不能再有所慌亂,說不準這就是托孤之日,若因一步之差而被驅逐出去,錯失掉的,興許就是接下來幾十年的前程。
如此過了良久,皇帝略有些低沉的聲音響起:“江王,謝卿。”
那二人忙膝行一步,略微近前:“臣在。”
“朕身染沉屙,時日無多,來日新君繼位,便需爾等協心,共襄國事,你們一人是臣工之首,一人是皇族宗正,更要恪儘職守。”
皇帝說及此處,輕咳兩聲,皇後忙取了水,動作輕柔的喂他飲下,這才繼續道:“皇後是朕嫡妻,雖然年輕,卻也聰慧,軍國大事若有不決者,皆可言之。”
他向謝偃道:“謝卿是皇後的父親,更要多加襄扶。”
謝偃與江王聲淚俱下,叩首盟誓。
皇帝輕輕頷首,又轉向其餘人,同樣是諸多叮嚀,有所托付。
眾臣同樣叩首謝恩,泣不成聲,江王語氣沉鬱,哀慟道:“陛下春秋鼎盛,何故說此傷感之語……”
皇帝輕輕抬手,打斷了他:“朕自己的身體,朕最清楚不過。”
江王伏地痛哭,其餘人也是如此。
謝華琅坐在一邊兒,險些繃不住臉,好歹忍到他們走了,才笑出聲來:“我隻以為道長是天下第一會演戲的,今日一見,但凡在朝堂上風生水起的,都是梨園高手。”
“朝堂上的人……嗬。”
顧景陽自己似乎也覺得有些滑稽,微微笑了笑,又自內侍手中接了巾帕拭麵。
謝華琅也將麵上殘餘脂粉拭去,見左右無人,又低聲問:“道長,你知道有個故事叫狼來了嗎?試探一次也就罷了,試探的太多,以後真有事,彆人就不信了。”
顧景陽搖頭失笑,道:“你當此次事變,為何這麼容易便手到擒來?固然有那幾人蠢笨的原因,但未必沒有人順水推舟,用他們來打消我的疑慮。”
“枝枝,”他徐徐道:“當初送信給你的那個人,直到今日,方才露出狐狸尾巴呢。”
他若不說,謝華琅都要將那事忘了,現下提起,不禁起了好奇心。
可不知怎麼,顧景陽口風緊的厲害,怎麼催問,都一字不說,等到最後,她也隻得將那一問壓在心底,悶悶道:“你現在裝病,來日好了,該怎麼解釋?”
“為何要同他們解釋?”
顧景陽語氣淡淡,威儀凜然:“我若病愈,不是上天庇佑,於國亦嘉嗎?為此心生不滿的,當然是亂臣賊子,該殺。”
“好吧好吧,”謝華琅無奈道:“你是皇帝你說了算。”
……
皇帝病重,委托重臣,即便真的發生了,也沒人敢宣揚出去,反倒守口如瓶。
皇帝倘若去了,那日被傳召進宮的人,當然就是托孤之臣,身份隨即就要高上一層。
但皇帝還沒去呢,你就急著宣揚,是在盼皇帝死嗎?
延平郡公與許國公等幾家的遭遇明晃晃的在那兒擺著,這位天子的心腸並沒有因為身體的孱弱而變軟,反倒因為時間走到了儘頭,而愈加冷硬。
沒人願意在這個關頭,冒頭去觸他黴頭。
當然,也沒人敢。
長安便在這樣詭異的寧靜之中,進入了五月。
……
謝華琅有孕快三個月了,倒沒像盧氏說的那樣不適,晨起時也不覺得惡心,隻是口味上有些改變,摸不著規律,今日想吃這個,明日想吃那個,總沒個定性。
好在她身處皇宮,總能得到滿足。
顧景陽每日給她診脈,從無錯漏,也說孩子很好,口味改變並無異常。
這日午後,謝華琅午歇之後起身,不知怎麼,忽然間想吃桑葚了,那深紫色到發黑的果子在她腦海中打轉,饞的口水都要往外淌。
現下是五月,桑葚雖結出來了,果子怕也還是青的,入口能酸倒牙。
再則,這種養蠶副產品伴隨而生的果子,也不是很得長安貴婦的喜歡,也沒人專門去操持這個。
即便是謝華琅,也是忽然間生了想吃的念頭,往常年可沒有這種事。
采青與采素有些為難,倒沒直接下結論,叫人去尚宮局問了一圈兒,知道沒有之後,便有些愁。
倒是後殿裡的一個小內侍,聽聞之後笑道:“采青姐姐,我倒知道一個去處,必然有成熟了的桑葚。”
他也不賣關子,直接道:“新陽侯母親出身農家,新陽侯孝順母親,曾經往自家莊園溫泉旁移栽了好些桑樹,即便老夫人過世,那些桑樹也還留著,果子想來也結的早。”
采青謝過他,又回去回稟。
吃幾個桑葚這種事,新陽侯倒不至於舍不得,謝華琅卻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拉不下臉去要,想了想,就叫人去前殿送信,叫郎君替自己丟臉。
顧景陽聽這要求,真有些哭笑不得,左右隻是小事,便信口應了,說等事情忙完,就叫人去討。
謝華琅聽完高興壞了,人在寢殿裡轉了幾圈兒,伸著脖子隻等著吃了。
她運道也不好,這日前朝事情有些多,顧景陽留下幾位尚書說話,消磨的時間多了些,直到華燈初上,才回去用晚膳,至於桑葚的事兒,當然也給忘了。
謝華琅見他回去,興高采烈的去迎接,左右瞧瞧,卻沒見桑葚的影子,蹙眉道:“我的桑葚呢?”
顧景陽聽得微怔,旋即反應過來,拉住她小手,歉然道:“枝枝,郎君把這事兒給忘了,明日吧,好不好?明日便叫人送進宮。”
謝華琅早先饞的不行,伸著脖子等了一下午,才知道他把這事給忘了,心裡委屈的直冒泡兒,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飯也不吃,悶頭回寢殿去躺下了。
她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也知道這事其實不大,可不知怎麼,就是控製不住,越想越覺得委屈,眼淚直往下淌,擦都擦不乾。
顧景陽嚇壞了,忙抱著她哄,大半晌過去都沒哄好,更加心急:“都是郎君不好,枝枝彆哭了,我這就叫人去取,好不好?”
不需他再吩咐,衡嘉便差人往新陽侯府去了。
這會兒天色已經晚了,顯然過了晚膳時分,可憐新陽侯剛睡下,就被宮中的內侍給驚醒了。
他頭腦中思緒萬千,從早先有人登門,明裡暗裡的說的那些話,再到前不久菜市口的人頭滾滾,汗出如漿,兩股戰戰,唯恐這是來抄家的,明日就被押出去砍頭。
或許是因為夜色太深的緣故,燈籠的光打在那內侍臉上,都帶出一股朦朧的陰森。
“侯爺安,”那內侍笑了笑,道:“奴婢奉陛下令,來向侯爺討些東西。”
總不會是我的人頭吧?
新陽侯如此一想,心中便有些打鼓,勉強笑道:“陛下想要什麼?”
內侍笑道:“陛下聽說侯爺在城外莊園裡種了好些桑葚,正是成熟的時候,想討些回去。”
新陽侯忽然癱倒在地。
內侍嚇了一跳:“侯爺?”
新陽侯背上密密的生了一層汗,衣衫都黏住了,額頭上也是如此,他卻不敢抬手去擦。
早先有人登門,他不知來意,還設宴相邀,正是在那莊園之中,皇帝來討的桑葚,也在那莊園中,世間有這麼巧的事兒嗎?
新陽侯更願意將它理解為一種含蓄的警告。
——你們暗地裡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朕其實都一清二楚。
——朕還覺得你們的腦袋很圓,跟菜市口特彆搭。
可是陛下,臣根本就沒答應,還把人趕走了啊!
新陽侯牙齒咯咯作響,驚恐之下,人不禁也有些失魂落魄。
那內侍嚇了一跳,以為人好端端的就瘋了,又怕賴上自己,下意識後退一步。
新陽侯夫人見狀,也嚇住了,上前去搖搖丈夫,急忙道:“侯爺,侯爺?”
新陽侯勉強站起身來,澀聲道:“陛下的意思,我都明白,絕不敢有負皇恩。”
“……”內侍不明所以,摸了摸頭,道:“我們能去摘桑葚了嗎?”
這是什麼意思,暗示我嗎?
新陽侯心下一凜,肅然道:“勞煩公公務必向陛下表明我的一片忠心,我絕不同那些奸逆之輩同流合汙。”
“……”內侍覺得新陽侯好像是傻了,猶豫著要不要叫新陽侯夫人找個太醫看看,可當著人家的麵直接說,又好像不太禮貌。
他遲疑一下,還是沒多事,隻道:“所以我們可以去摘桑葚了,對吧?”
新陽侯正氣凜然道:“倘若真的遇見那等奸逆之輩,我必然厲聲嗬斥他們。”
“……”內侍道:“我隻想去摘桑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