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2 / 2)

人材再好,吉忠明老兩口這會也歇了心思,不再多問旁的了。既是要高娶,想來不會輪到他們家丫兒,縣裡大戶多著想與縣太爺結親。

隻有時他們越不想什麼,就越會來什麼。初九這天,欣欣吃完早飯後,在院裡圍著攤在地上的落花生打轉,嘻嘻哈哈的。

吉安給她娘試完抹額,出了正屋就見吉欣然站在西廂三房門口,看著小欣欣發呆,心不由得一緊。

近日,隻要二嫂忙事,她就帶著欣欣。好不容易挨到十月初九了,眼看著要步入中旬,她才鬆了一口氣,這異樣便來了。

難道是今天?今兒家裡啥事沒有,她還就不信一家子大人看不住一個走路才穩當的奶娃娃。

“欣欣,跟姑進屋,姑這還有牛乳糖。”

“來嘞。”聽說有她喜歡的糖塊,已穿上小棉襖的欣欣雙膀子甩開來跑向她姑。

安然一上午,午飯吃好,吉安又捎上欣欣回東耳房裡待著。閒下來的洪氏拿了新鞋麵去正屋,她要問婆母要兩雙鞋底。

在東耳房裡,欣欣玩了一會,上下眼皮開始往一塊湊了。辛語脫了繡鞋,陪她在炕上躺著,手輕拍著背。不到一刻,小人兒就睡著了。

吉安見之,嘴角微揚,就在這時屋外傳來喊門聲。

“吉忠明老爺在家嗎?”

聞聲,辛語快步出東耳房,跑去開門。見門外停著三輛馬車,還有身著衙役服的官差,她趕忙朝著正屋喊到:“爺,有貴客上門。”

聲才落,吉忠明已掀門簾迎了出來:“失禮失禮,還請大人見諒。”落腳到院門外,拱手行禮。

來者正是遲陵縣父母官,鐘知縣。今日出行,其著便服。下了馬車,抬手示意吉忠明起身。

“茂才不必惶恐。此行本官來得唐突,未擾著茂才清靜就好。”

吉忠明瞥到知縣靴頭沾了黑泥,再拱手:“大人哪裡的話,您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餘光已見有女眷隨行,心中一動,側身抬手,“請大人和夫人入內歇息。”

午後到,想必一行是先去了南郊柴河,然後拐道來了他家。柴河碼頭日前已經挖好,就等著工部派人來查檢。

“哈哈……好好,”鐘知縣回頭望了一眼,撫須起步走在前。

緊跟在後的知縣太太今日打扮樸素,髻上隻攢了兩根鎏金釵子,一對步步生蓮銀耳飾雖精巧,但那荷葉片比紙還薄。手拉著一妙齡姑娘,姑娘臉蛋下尖上闊,是典型的瓜子臉。怯生生的,低垂著眉眼。

落於知縣太太半步的婦人,一雙眼皮已鬆弛,往下耷拉。進了吉家院門,眼珠子轉一圈,臉上柔和了些微。

走在最後的青年,頭戴方巾一身襴衫,眉清目秀,唇口微揚。

“吉孟氏給大人、太太請安了。”

吉家女眷,唯落了午睡的欣欣,屈膝行禮。

站在洪氏身後的吉安微抿著嘴,不知為何她心繃得緊緊的?吉家家分了,近來風平浪靜,今日卻橫來一出。轉眼去看邊上的吉欣然,見其凝著眉,放在左腹處的手不禁收緊。

“不必多禮。”知縣太太笑著上前扶起吉孟氏,目光掃過眾人,已明哪位是吉安了。

最後頭左邊那位。皮子白裡透粉,瞧著比她晨起喝的牛乳還要誘人。雖頷著首,可那下落的眼睫又密又翹,輕輕一顫,都似撓在心頭。兩腮有肉,但不豐,恰恰好。

真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小小棗餘村還藏著這麼個美人。

給映哥兒說縣裡的富戶,二弟妹嫌富戶滿身銅臭。這回吉家閨女,家世樣貌都俱全了,還有好手藝,她該沒的說了吧?

“真是打攪了。”

“太太哪的話?大人和您能踏足咱家,是咱家的榮幸。”

鐘氏拉著吉孟氏的手:“今日老爺到柴河口視察,我閒著沒事,便跟著一道來看看。在柴河口走了一圈,老爺說那離你家不遠。我就想著,出都出府了,那就乾脆來你家裡這坐坐……”

又你來我往相互捧了幾句,吉忠明請鐘知縣夫婦正屋上坐。

吉欣然隱在吉安身後,不著痕跡地瞄了兩眼站在鐘知縣下手的那位青年。他就是小姑的第一任未婚夫婿,鐘映。

隻前世,鐘知縣不是這個時候上吉家門的,該在年底。今兒才十月初九,怎提前了兩月餘?

就在她疑思時,其父吉彥的馬車出了遲陵縣南門。行了不過兩刻,在柴河口處遇一牽馬人在官道上慢行。

正巧吉彥掀簾看窗外:“楚陌?”會是他嗎?牽馬人聞聲回頭,一眼認出吉彥,頷首致意。

車夫拉馬停下,吉彥下馬車:“你怎會在這?”

楚陌扭頭,斂目凝望南方碼頭:“家裡在那有塊地,我來看看近日能不能動工,想先把地基打下去。”

早就聽聞楚陌家富庶,還真不假。吉彥笑之:“那你看完了嗎?遇見即是有緣,我家就在這附近。可願去坐坐,喝杯粗茶?”本是客道話,不想這人回過頭來,竟彎唇笑了。

“好啊。”

古有女子一笑傾人城,吉彥不曾見過。今日楚陌開顏,若非平日裡他看慣了家中小妹,保不準要失禮。不懂了,一個男子笑起來,怎會讓他想起“顧盼生輝”一詞?

他不是獨來獨往嗎,今日怎變了性子?不過能與之交好,於已無害。

“你是同我一塊坐馬車,還是騎馬跟在我後?”

“我騎馬。”楚陌言罷,翻身上馬。

“好。”

吉家正屋,鐘知縣喝了兩杯茶後,問了些吉家各房情況,見了在家的信耘,隨口考了兩句學問,便給夫人遞了個眼色。

鐘氏立馬拉住坐在下手的婦人:“你們還不認識吧?這是我弟媳。”說著就捏帕摁眼角,“我家二弟是個命薄的,早早就丟下一家子走了。”

等這話頭許久了,吉孟氏勸了兩句,眼看向站在婦人身後的姑娘:“這是您家閨女?”

“是呢,”婦人扯起唇角來寒暄,眼尾餘光已經在門口處打了幾轉了,心裡頭早埋怨起大嫂。

大嫂這安的是什麼心?就吉家姑娘那長相,誰娶了還有心思專注在學業上?她家映哥兒可是要入翰林院的。倒是挨吉家姑娘身後那位,瞧著還行。

“那是吉舉人閨女?”

吉孟氏笑著點首,心裡寬敞了,鐘蔣氏這是沒看上她家丫兒,正合她意。瞧了半天,鐘映是個好娃兒,但看他娘那眼神、作態,確如老大打聽到的那般,不好伺候。

話頭落到己身,吉欣然心一緊,頭埋得更深。

鐘映見之,心已了然,隻他娘卻未發現仍在褒讚,甚覺無奈。眼波不自覺地再次轉向門口,粉淡入目。《關雎》裡唱的“窈窕淑女”大概就是她這樣。

就在吉欣然想尋機退出正屋時,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她爹。驚喜非常,似終於逃出生天,一步繞過身前人,閃出屋喚道:“爹,您……”逮見漫步跟在後的少年,瞳孔大震。

他……他怎麼在這?前世雖僅匆匆一眼,但她不會認錯。

宣文侯。

吉彥見女兒失態,不禁生惱,一把將她推往廚房:“去燒壺熱水來。”站在門邊的吉安將吉欣然的異樣儘收眼裡,心中警惕,要有大人物亮相了。待見到隨吉彥入內的少年,不由挑眉,又是他。

“文禮見過大人。”

“範州府楚陌,見過鐘大人。”

楚陌?不止吉安詫異,屋裡旁人亦不約而同地看向那俊美少年,無人在意還拱著手的吉文禮。

他就是楚陌,此回陝東鄉試解元。鐘知縣心有感歎,果然是少年英才,才十七歲。墨色錦衣,青色玉帶,渾身除了一枚木刻小珮,再無他飾。但他一身的矜貴,卻不容人忽視。

不知是怎樣的家景,才能養出此般氣韻。

“真是了不得。”自進了吉家門,就端著的鐘蔣氏這時卻放下了身段:“我以為我家映哥兒已經是出類拔萃了。今兒見了楚解元,我才曉什叫一山還比一山高。”

知縣太太卻不接話了,她太了解二弟妹的德性了。這是又瞧上楚陌當女婿了,怎什麼她都敢想?十七歲的解元,說句不想承認的話,她家老爺都不敢開罪。

誰能估到這楚陌日後有多大造化?

楚陌麵無表情:“過譽了。”

“不為過不為過,”鐘蔣氏越看楚陌越是滿意:“之前陽安府鹿鳴宴,你怎沒參……”

鐘知縣清了清嗓子,打斷了弟媳的話:“你人在遲陵縣,想來家中是無事了?”

“來遲陵縣是有要事。”楚陌不想多提家裡:“文禮兄說要請我喝茶。”吉彥在心裡謝過他,笑著道:“你彆急,已經在準備了。”

“要準備什麼,這裡就有。”鐘蔣氏伸手拉了一把閨女:“玥兒給陌哥兒倒茶。”

聞言,知縣太太頓時沒了好臉色:“二弟妹,你愛玩笑,可彆嚇著楚家小公子。”聲才落,辛語端著茶進來了。吉安見她,心頭一跳,不是讓她看著欣欣嗎?

辛語冷著臉送了杯茶到楚陌手,轉了一圈退出了正屋。可沒一會,她又拎著壺熱水進來,給鐘知縣添茶。

吉安看她進進出出,又是添水又是送點心的,便知是吉欣然支使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可一屋子人,她又不好徒然離開。

過了一刻,不死心的鐘蔣氏又出聲了:“陌哥兒打算何時啟程去京都?咱們大景自建國以來,還沒三元及第,你可得努力一把。”

吉安抬眸,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楚陌,暗自憋著氣,很快兩腮飄紅。楚陌喝茶,眼神後瞥。鐘蔣氏見之臉一掛拉:“吉安,你去幫我拿兩勺白糖來。”

她當這是自己家呢?吉孟氏都被氣笑了,隻顧著鐘知縣的臉麵不好發作。

“是。”吉安屈了屈膝,退出正屋。一轉身就見辛語又端著一盤切好的頻婆果走來,壓著聲問道:“欣欣呢?”

辛語正委屈:“被吵醒後鬨了兩句,就拎著小竹桶去後院玩了。”不知吉欣然在犯什麼病,剛還問她見著楚陌什麼感覺?能有啥感覺?不認識的感覺。

後院門鎖著沒事,吉安放下心:“送進去吧。”走向廚房,見吉欣然在洗冬棗,也不廢話。移步到櫥櫃,伸手去拿糖。隻指才觸到糖罐,驀然頓住,眼皮掀起。那後院門要是沒鎖呢?

腳跟一轉,提著裙擺快步往後院。辛語出了正屋,見了趕忙跟上。到了後院,哪有人?吉安看門半敞著,心都不跳了,拔腿就去追。

辛語也傻了,後院門怎麼敞著?跟著姑跑出去,急急尋人。可家裡有客,她又不敢大喊。

吉安目的明確,直奔後河口。吉家後院就有一條小道通向後河口,也是因此後院門常年鎖著,無事不開。

這邊正屋裡,鐘蔣氏左右等不到吉安送白糖來,腹誹道:“還算她識相。”正欲再問話,楚陌卻將杯中茶一飲而儘,拱手向主位:“陌還要趕回範州府,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辭。”

鐘知縣早想他走了。楚陌在這多留一時,他的老臉就多丟一分。

“那你路上小心。”

楚陌將茶杯遞向吉彥:“多謝文禮兄的茶了。”

“我們改日再敘。”吉彥接過茶杯。楚陌再朝吉家兩老拱了拱手:“打擾了,陌告辭。”

吉安拿出衝刺的速度飛奔,可裙擺太長,才衝出不到百丈就不慎絆了個跟頭。顧不得疼痛,爬起再跑。

辛語見姑是往後河口去,兩腿都發軟,欣欣在後院“玩了”有段時間了。她不該理會那吉欣然的,明明姑再三叮囑,說家裡人多,讓她盯著欣欣,彆叫她亂跑。

“呼……呼。”吉安急喘著氣,她看到後河口了,沒有人沒有人,但願一切還來得及,不然她二哥二嫂……得瘋。

楚陌離了吉家,策馬快奔。他見到站在鐘知縣下手的那個青年了。長相雖不出色但也周正,眼神清亮神思平穩,該是心誌堅定之人,於她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是那寡娘不太討喜。

不過……瞥見一纖纖身影,楚陌猛拉韁繩:“律……”她不是去拿白糖了嗎,去哪做什?調轉馬頭,雙腿夾馬腹,驅馬往那方。

跑到後河口,吉安見飄在河麵上的那頂貓耳小帷帽和蕩在河邊的小竹桶,兩眼大睜,倉惶掃視河口,頭都不回地喊:“辛語,快回去叫人。”

真的掉下去了,辛語腳下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手掌被地上尖石劃了一長長的血口子。她慌忙爬起,往回跑。

這河水很深,不甚清澈。吉安辨明渾濁,深吸一口氣一頭紮了進去,往最渾濁處遊。十月的河水寒刺骨,好在她是跑來後河口,身子活動開了。遊到差不多方位,兩手胡亂撈。

肺中沒了氧,兩腿一蹬衝出河麵,換口氣再次往河底。

馬停在河岸處,楚陌看到飄在河麵上那頂小帷帽,知是出自她手。心裡已猜到落水的是哪個?

見人再次出水麵換氣,又不顧己身往深處去。他握著韁繩的手漸漸摳緊,耳邊響起幼時最常念叨的一句話。

“娘,陌哥乖乖。”

自那個傍晚,他目睹了一切後,就沒了爹也沒了娘。兩歲……他兩歲就知他娘不想他活。無數個夜裡,那冰冷的手指遊走在他的頸間。她想掐死他,因為他看到了不該看的。

他怕,任尖銳的指甲劃過他的麵,眼睛閉得緊緊的,不停地呢喃:“娘,陌哥乖乖陌哥乖乖……”

噩夢,像惡鬼一樣纏著幼小的他。而那個惡鬼,長著跟他娘一樣的臉。三歲,他隨太爺一塊蹲馬步,一絲不敢懈慢。他要變強,他要反殺惡鬼。

從什麼時候起漸漸地不再怕,不再做噩夢的?楚陌彎唇,眼底黑比濃墨,從他弄懂“魚死網破”這四字後,他就不再怕了。韓氏不敢殺他,因為她和駱斌雲都怕太爺魚死網破。

書,真是個好東西,教會了他太多。

什麼民不與官鬥,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夢魘裡的冰寒順著脖頸慢慢地往上爬,就像他娘的手指點過他的命脈。十年了,楚陌都快忘了這種感覺了,原來它還在。

摳著韁繩的雙手青筋暴起,他是一個感受不到暖的人。不喜活著,但卻又覺死在那些討厭的人前頭,甚無趣。

楚陌用力地吞咽,冰涼流過喉間,直入心府。看著她又出水麵補了一口氣,心愈跳愈快。遲陵縣東街,她予稚童的暖笑;小莊子上,她說女子要學會保護自己;紅楓林裡,她溫柔地伺候小肥丫出恭……畫麵不斷地在腦中交替、快閃。

他不想招她,但心裡又有一個聲在不停地說。霸占她,快點,霸占她。她所有的暖全是你的,全都給你。

三十息、三十一息,楚陌斂目,她怎還沒出水麵換氣?三十六息、三十七息,楚陌沒了耐心兩腳一蹬離馬,翻身投入河裡。

對不起,吉安,你沒有權衡的餘地了。

河底吉安撈到一副小身子,但右腳卻不慎被水草纏住。心胸憋悶地發疼,但她不斷警告自己不能亂,一手拉著欣欣一手去撕水草。

胸腔裡的氣越來越少,就在她欲張嘴吞兩口河水時,周遭水突然湧動。腳下一鬆,後背貼上一副溫熱,腰腹被箍住往上帶。

吉安下意識地抓緊欣欣,隻兩息,頭就冒出了水麵。大口吐息,雙手奮力托起欣欣軟趴趴的小身子,回頭一看身後人,雙目一震。

“你……”

楚陌左手摟著她,右手將匕首插回靴子裡,然後劃水往岸邊遊。這河足有三丈深,坡傾斜向下,很陡。水是活的,河底應有流動泉眼。小肥丫落水才多久,竟滑到三丈外?

吉安蹬水:“你現在跑還來得及,我……我咬咬牙能遊到岸邊。”他年紀輕輕,前程大好,完全可以娶一個於他有助益的高門淑女。

楚陌沒搭理,他已經聽到雜聲了。

“要不你先帶欣欣上去,我再到河底待會?”吉安不想因為這賴上他,畢竟人家也是好心救她們姑侄。

聞言,楚陌更是箍緊她:“我是自己跳下來的。”

吉安感覺到了腰間的力量在加重:“為為什麼?”兩膀子好酸,她蹬著水。

快到河邊石台了,楚陌抿了抿唇,吐露:“家母病重。”

一聽這話,吉安立時就了然了,他想讓他娘安心地走。嘈雜聲到了岸邊,沒有時間讓她思慮旁的。

“既如此,那那就對不住了。”雙臂一收,將欣欣抱在懷中,她兩眼一閉腦袋一歪,“暈”在了楚陌懷裡。

有些場麵,吉安不太想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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