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吃晚飯的時候他也試著問她, “如果你沒有哥哥了,會怎麼樣?”
月徊嘴裡叼著水晶肴肉,驚恐地望向他, “好好的, 怎麼就沒了?您要上哪兒去?到了天邊您也是我哥哥啊,難道您不要我了?”
梁遇說不是, “我的意思是, 如果你沒有找見哥哥, 會怎麼樣。”
月徊歪著腦袋琢磨了一下,“您不來找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哥哥,大不了一個親人也沒有, 就和小四相依為命,也沒什麼。可您既然找到了我, 又說沒有哥哥會怎麼樣……”她囁嚅道, “您可彆嚇唬我, 大過年的,不能說不吉利的話。”
是啊,他是有些糊塗了,這些話對她有什麼可說的。他的身世弄清之後,無非讓她從有親人, 再次變成孤身一人。原本她在碼頭上胡天胡地, 雖然缺吃少穿的,但她自由,也許會遇見一個不錯的人, 有另一番不錯的前程。可他認回了她,把她帶進宮來, 要是他現在抽身,她會變成什麼樣?
其實說到底,也還是自己胡思亂想,一日做了家人,那終身都是。他看著她長到六歲,又從他手裡弄丟了她,這麼深的淵源,哪裡是說拋下就能拋下的。
可是月徊經不得他嚇唬,梁遇所處的位置,鬨得不好就有性命之憂。外頭多少人對他恨之入骨,朝中又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啊,他一說這話,她就覺得要出大事兒了。
這回是連飯都吃不下了,她擱下筷子,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輕聲說:“哥哥,您要是遇上什麼難事兒了,一定要告訴我,咱們不興報喜不報憂那套。這兩天我瞧您神神叨叨的,是不是接了棘手的差事,危及了您的地位或者性命?要是,您可得告訴我,我不願意哪天從彆人那裡聽見,說我真沒有哥哥了。”
梁遇對她的措辭真是頭大得很,那麼八麵威風的掌印督主,到她嘴裡就是神神叨叨的人。可她倒也真擔心他的安危,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和瞠大的眼睛就在他對麵,像小時候央他帶她出去買沙冰一樣,透出一根筋的執拗來。
他垂下眼,慢慢萘絲誥疲“我隻是隨口一說,你彆往心裡去。我也知道朝堂內外多的是想要我性命的人,可他們沒那個本事,你隻管放心。我今兒出去,是拜訪爹的一位舊友,順便打聽些以前的事兒――都是瑣碎,沒什麼要緊的,你也不用追問,事情發生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告訴你,你也聽不明白。”
月徊哦了聲,“那我就不操心了。您往後不能這麼說話,會嚇著我的。我好容易找著個親人,抽冷子又說沒了,那還不如從來沒有找到。”她一麵說,一麵牽著袖子給他夾菜,“哥哥,您要答應我,要好好的,長命百歲地活著,活著一天就照顧我一天,不許扔下我。”
她是個纏人鬼,可梁遇聽她說著這番話,心裡卻是極受用的。梁家二老於他來說,不單是至親也是恩人,他們隻留下月徊一個,他自然要拿性命來守著她。
好在她想法簡單,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進了宮十頓有六頓在他這兒蹭吃蹭喝,剩下就是在皇帝那裡搭桌角兒,吃禦菜。當然了,白天禦菜吃得多,夜裡就來吃掌印的菜單兒。這人的口福倒是不錯,過去沒受用的,到這會兒全補上了。他看她每天乾清宮司禮監往來,活得如魚得水,除了頭前江太後尋釁吃了點兒苦,後來就百樣順遂了。
一頓晚膳下來,宮門早就下了鑰,她酒足飯飽擦擦嘴,“要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吧,您在司禮監給我弄個屋子……就隔壁那間,賞我得了。”說完齜牙一笑,“我要和哥哥住街坊。”
梁遇說不成,“這是太監衙門,怎麼好留你一個女官。吃完了就走吧,我送你回樂誌齋。”
月徊沒法兒,慢吞吞披上鬥篷,鑲上了暖袖,邁出去的時候還在嘀咕:“又不是沒住過……自己人嘛,還不能行這點方便。”
梁遇道:“彆嘟囔了,送完了你,我還有事兒要忙。”
她不情不願騰挪出來,“哥哥,我頭暈。”
可又來,打算靠著這項病症糊弄一輩子呢。梁遇道:“我攙著你。”
誰知道她在他背上縱了一下,“哥哥您背我吧!”
就是這麼粘纏,活像一張狗皮膏藥。衙門還沒出呢,跟前的小太監雖不敢抬眼,耳朵不能上鎖,她說什麼全都叫人聽見了。
好在皇帝跟前沒有隱瞞彼此的關係,否則就她這個狗模樣,遲早鬨出事端來。梁遇躲了躲,“彆鬨,叫人看見像什麼話。”
月徊是個欠教訓的,驢腦子裡記不住事兒,得要人時時提點。經他這麼一說,她老實了會兒,自矜而端方地走出貞順門,連步子大小都很得體。從衙門到禦花園,有挺長一段路要走,眼下前後宮門都上了鎖,甬道裡靜悄悄的。月徊偷著覷覷他,哥哥挑著一盞燈籠,側影挺拔俊秀。燈籠光照亮他身上的蟒紋通臂袖[,金銀絲絞線,漾出一段又一段粼粼的細芒。
她錯後點兒,一下子蹦到他背上,“這回能背我了。”
梁遇被她撞得趔趄了兩步,沒有再訓斥她,將燈籠交給她,兩手穩穩扣住了她的腿彎。
她蕩悠悠挑著燈,哥哥背著她往前走,她指了指前方,“瞧見那顆長庚星了嗎,今兒沒有月亮,要是有月亮,它該陪在月亮身邊呐。長庚和月亮,他們是好哥兒倆,就像我和哥哥。”
梁遇抬眼望向天邊,“長庚伴月,沒有月亮,長庚星就孤孤單單的。可要是沒有長庚星,月亮身邊還有旁的星呢,月亮不會孤單……”
月徊聽出來了,“您話裡有話啊,我也沒幾個伴兒呀……”
怎麼沒有呢,一頭掛著皇帝,一頭還有個小四,再過上一陣子,興許還有小五小六。
可是原就不相乾的兩類人,他們喜歡也好,愛也好,他作為哥哥,不該相提並論。這個話題不能聊下去了,他微微偏頭道:“哥哥上了年紀,有時候不免感慨。”
月徊啞然失笑,“您才多大,就說自己老了。其實您彆愁,我進了宮,想必也出不去了,將來您彆為打發不了我而生悶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