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疼就是好事,梁遇溫聲安撫:“這是為叫醒主子,不得已而為之,還請主子恕罪。”
皇帝兩眼依舊定定地,半晌道:“大伴,朕看見先帝了。”
活人看見陰司裡的人,多少有些}人。梁遇握緊他的手道:“想是主子思念先帝爺,做夢了。臣著人給奉先殿多添幾盞長明燈,先帝爺見了,自然知道主子的孝心。”
皇帝沒有再說旁的,閉上眼,歎了口氣。
外麵回事的人不斷,因著既是冬至,又出了貴妃那件事,梁遇便抽身出來,由太醫們調理皇帝病體,自己退到西邊配殿裡處置那些瑣碎。
曾鯨進來問:“貴妃的屍首怎麼料理?”邊說邊壓下嗓子道,“還懷著四個月的身孕呢。”
梁遇自己從來不信那些神神怪怪的事兒,但皇帝如今陽氣兒弱得很,人又是他親手勒斃的,不拘怎麼,先安撫了皇帝要緊,便道:“裝棺吧,停到北邊欽安殿去。打發一班僧人先替她超度,畢竟懷著孩子,也怪可憐的。餘下的事兒,等咱家和皇上商議了再行定奪。”
曾鯨領命退出去,太醫院又送方子來給梁遇過目。那些烈性的虎狼藥,皇帝的身子是扛不住的,唯有以溫養為主。他大致瞧了,見一切尚且妥帖,便交底下人承辦去了。
皇帝的病勢起起伏伏,直到晚間神思才略清明了些,能坐起身完整說上兩句話了。暖閣裡四角都燃著燈,似乎隻有燈火通明,才能讓他稍微覺得安心。
梁遇從門上進來,迎著皇帝的目光走到腳踏前,趨身問:“主子覺得好些了麼?還有哪裡不舒坦?”
皇帝搖搖頭,“大伴,你坐下,朕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梁遇道是,依言在杌子上落座,皇帝的目光空洞,帶著點恐怖的聲調說:“朕把貴妃勒死在佛堂裡,諸天神佛都看見了。朕褻瀆了佛門清淨地,你說……朕會不會遭天譴?”
梁遇隻得勸解:“是貴妃有負聖恩在前,皇上衝冠一怒事出有因,神佛必然會寬恕的。”
皇帝聽了,似乎略微平和了些,但很快又滿臉緊張,喃喃道:“她肚子裡還懷著孩子,據說這樣死去的人怨念極深,朕怕……”
梁遇道:“主子是九五至尊,自有神佛護體,那些孤魂野鬼奈何不了您。不過……貴妃已死,算是死無對證了,臣思量再三,要從這件事上做文章打壓南苑,恐怕欠點兒火候。”
提起貴妃和南苑,皇帝便頭痛欲裂。他鬆開了虛攏的拳,似乎不太認得這雙手了,“朕沒想到,會被她激怒至此,居然失手殺了她……朕原不想這樣的,朕是皇帝,怎麼能親手殺人……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魂兒好像也不在身上了,朕隻想讓她閉嘴……”
皇帝暫且都是繞開了小四說,梁遇口頭應對著,心裡到底也不得踏實。
“臣料想,貴妃是知道自己不得活了,才有意一心求死。倘或孩子生下來,就是明晃晃的罪證,宇文氏混淆皇家血脈,當誅九族。可若是胎死腹中,誰也拿捏不住這個罪名,妃嬪走影的消息就算傳出去,折損的也是皇上的顏麵。”
所以貴妃也不蠢,臨了還設計了皇帝一回。她要救南苑王府,除了一死,沒有其他辦法。
皇帝沉思良久,因中氣不足,聲音羸弱如蚊呐,“她走影懷上身孕的事兒,壓下不必再提了。知會南苑王府,貴妃思念家鄉甚甚,有孕之後憂思成疾,沉井自儘了。命史官將朕的話寫進聖訓,自本朝起,後世子孫謹記,宇文氏女不得入宮,男不得尚主。慕容宇文永世不得通婚,免於內闈失火,狼煙再起。”
梁遇道是,起身長長作了一揖。
皇帝偏過頭,慘然笑了笑,“朕能為這社稷做的,目下隻有這麼多了,削藩的事兒,恐怕得留待以後慢慢再想辦法。大伴以前對朕說過的話,朕都記在心上,你是為著江山永固,隻是沒想到,會牽扯進傅西洲。”
終於說到這上頭來了,生死一刀,其實要比提心吊膽好。
梁遇撩袍跪了下來,“臣擅作主張,罪無可恕,主子要治臣之罪,臣絕無二話。”
皇帝目光銳利地望向他,半晌冷笑起來,“果然在大伴心裡,朕永遠比不上月徊。大伴為月徊,敢拂朕逆鱗,如此大膽,不過仗著朕重情義罷了。可是……”他慢慢紅了眼,氣哽的聲調裡滿是憤怒和委屈,“可是那個傅西洲,他給朕帶來的屈辱,你在乎過麼?朕是一朝天子,他和朕的貴妃走影兒,將朕至於何地!朕對貴妃的情,太複雜了,有時候連朕都說不清,究竟是愛她還是恨她。朕想徹底把宇文氏從大鄴版圖上劃去……可為什麼他們送來的是珍熹……”
梁遇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一個死對頭派來的女人,卻又美得令人炫目,與你同床共枕幾個月,就算你時刻提醒自己她是個細作,偶爾也會心存僥幸,把人和政局分開看待。
其實皇帝不是那麼狠心腸的人,如果她最後沒有說那些傷人心肝的話,他也不會勒死她。如今貴妃已經死了,但最讓他刻骨仇恨的是那個和她私通的人。本來今天可以新仇舊恨一並清算的,結果因梁遇這四兩撥千斤的一手,白白放過了那個奸夫。
至於梁遇,這麼做也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月徊雖然什麼都沒說,可經常心事重重,連夜裡也是意興闌珊,抱著他的胳膊發呆。他知道她憂心小四的生死,對他來說小四不重要,但對月徊來說重要,為此自己救他一回,月徊麵前也能交代過去了。
“主子且息怒,這件事臣都查明了,傅西洲在迎貴妃入京的途中,確實和貴妃暗生情愫,但貴妃遲遲不肯進宮是他勸誡,其後便和貴妃再沒有往來了。至於十五那晚的事,是貴妃使了不堪的手段才促成的,拷問貴妃跟前嬤嬤,一問便知……”他跪地向上揖手,“請主子瞧著月徊的情麵吧,放傅西洲一條生路。那小子不過是個四六不懂的混人,狠狠責罰他一回,讓他長了記性就成了,何必為貴妃,又傷月徊一重。”
梁遇世事洞明,就算是求人,也會深達痛肋,叫你拒絕不得。
堆積在皇帝心口的鬱氣一下子便消散了,他仰在引枕上喃喃:“你說得對,朕已經傷過月徊一遭了,不能再來第二回。可那個傅西洲,就此輕易放過,是絕不能夠的。或者讓他淨身入宮,在北五所當個火者吧。”他轉過頭來,灼灼望向梁遇,“大伴說,這樣安排可妥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