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郡城樓上隻留了剛好夠站滿城牆垛的將士,做出鳳郡不是空城的樣子。
秦箏是和城內最後一批百姓一同撤走的,自願留守下來的那些將士,秦箏都為他們登記了名冊,厚待其家人。
因著百姓們大都拖家帶口,行軍速度緩慢,路上秦箏就讓隨行的將士幫百姓搬運東西,背著老人家或幼童趕路。
除了幾百必要的維護他們安全的騎兵,軍隊裡的其他馬匹都用來幫百姓馱運東西。
秦箏自己的馬車,也讓給了一個臨產的婦人當產房。
隻可惜一路顛簸,婦人生產時,在逃亡路上連熱水都來不及準備,百姓中有會接生的大娘在馬車上一直喊孕婦使勁兒,裡邊卻隻傳出婦人陣陣痛苦的呻.吟聲,恍若在經受剝皮抽骨的酷刑一般。
秦箏從前隻聽說過婦人生產是在鬼門關去走一遭,如今才算是真正見到了。
那婦人後麵已經全然沒力氣了,秦箏命人切了片老參給她含著,一直到第二天天明,孩子才呱呱墜地。
婦人整個蒼白得像是一張紙,眼皮都抬不動,隻說餓,她相公拿了乾糧喂給她,婦人卻連發白的嘴都張不開了,哪裡吞咽得下。
接生大娘搖頭說,這婦人留不住了。
大軍暫歇時,秦箏忙讓人煮了碗熱湯端過去,湯還沒喝進嘴裡,婦人就咽了氣。
隻餘繈褓裡那個皺巴巴的嬰兒扯著嗓子哭,似乎還不知道自己一出生就沒了母親。
條件有限,秦箏命幾名將士挖了個坑,草草將那婦人葬了。
婦人的相公抱著嬰兒跪在葬婦人的地方大哭,大軍和百姓在晨曦裡緩緩繼續向著閔州遷移,沒人為這個死去的母親停留——戰亂裡這樣的生離死彆太多了,每個人都是在夾縫中找尋活路。
秦箏站在高坡上,看著底下官道上攜老帶幼艱難前行的百姓,抬眼望向遠處淡金色的晨曦,隻覺心口沉得慌。
這天下何日才得太平?
她們披星戴月趕了兩天兩夜的路,眼瞧著距離閔州已不足五十裡地,卻還是在第三日下午被一路狂追而來的淮陽王軍隊咬上了。
斥候駕馬回來報信時,嗓音都是抖的:“太子妃娘娘,一支打著淮陽王旗號的騎兵全速朝著咱們追來了,距這裡已經不足十五裡地!”
以騎兵的速度,用不了半個時辰就能追上他們。
半個時辰,他們帶著鳳郡百姓最多能再撤出五裡地。
隨行的鳳郡官員驚駭不已,連忙趕來勸她:“太子妃娘娘,咱們帶大軍先撤去閔州,讓百姓們自己後邊跟來就是!”
秦箏抬眸看向說話的官員,她目光清透雪亮得像是一把利劍,劃開所有虛偽,讓一切都變得赤.裸見不得光。
那名官員直接被秦箏看得低下了頭去。
秦箏沒有動怒,隻問:“唐大人隻身前往淮陽王大營周旋,才讓諸位和鳳郡百姓得以撤離數百裡地,今日隻剩五十裡地,諸位大人就要把鳳郡百姓推出去擋著?”
一番話說得不少鳳郡官員羞愧不已。
也有官員為難道:“咱們的將士同淮陽王的人馬交手,染上疫病了可如何是好?”
秦箏轉過身,看著不遠處盤山而修的官道,沉靜開口:“燒山。”
整座山燒起來,這條官道至少半日內是沒法再通行的,淮陽王的騎兵繞路過來,也得再費不少周折。
秦箏下令讓百姓把能扔的東西全扔了,全速往閔州前進,一萬五千大軍與鳳郡百姓同行,另五千人馬則把糧草一並留在山上燒了,拎著火油潑遍了整座官道盤旋的大山,最後一個火把丟下去,整座山瞬間成了火海。
駕馬從山上狂奔下來的將士,身上依然被火舌卷到,衝到安全地帶直接整個人栽下馬,在地上痛苦打滾,接應的將士把早就打好的水澆上去,才撲滅了那一身火。
來不及包紮,將士們扶著被燒傷的同伴,繼續往閔州撤離。
未免這剩下的五千人馬自亂陣腳,秦箏一直都同他們在一起,她像是這支軍隊的主心骨,隻要有她在,哪怕知曉淮陽王追兵就在一座被大火隔絕的山脈後邊,將士們心中也毫無畏懼。
——太子妃在最危難的時候都不曾丟下過一個鳳郡百姓,更不會丟下他們這些大楚的將士。
蔓延至整條山脈的火勢的確阻擋了淮陽王騎兵的追擊,但最後撤離的這五千將士,兩條腿還是沒跑過淮陽王騎兵的四條腿。
淮陽王的那支騎兵繞路,在距閔州十裡地的地方再次追上了他們。
楊毅尋來一匹戰馬,催秦箏上馬:“太子妃娘娘,這幾十名精騎護送您進城,末將帶人在此迎戰,總能多抵擋片刻。”
“楊將軍……”
秦箏咬了咬牙,忍住眼底的澀意,轉頭望向東南的方向,那一座座巍峨的山嶺阻隔了她的視線,山嶺之後,就是閔州城。
明明就隻差這麼幾裡地了。
楊毅咧嘴笑:“能跟隨殿下和娘娘,是楊毅一生之幸,鳳郡百姓應當都已安全進了閔州城,楊毅這輩子能積攢這樣大的福澤,已然知足了。”
他越是這般說,秦箏心底越不是滋味,手中將韁繩勒得死緊。
遠處煙塵滾滾,馬蹄聲如悶雷。
是淮陽王的騎兵追上來了。
楊毅重重一拍馬臀,喝道:“太子妃娘娘快走!”
戰馬衝了出去,幾十名騎兵護送秦箏往閔州撤,秦箏紅著眼往後看:楊將軍!
“嗚——”
正前方忽而傳來的低沉的角聲,厚重卻極有穿透力。
秦箏驚愕一回頭,就見黑底金紋的楚旗已經出現在遠方地平線處,隨後從地平線上冒出來的,不是騎兵,而是成千上萬匹無人的戰馬。
偶有幾名將士在馬背上,吹出尖銳的哨音,所有戰馬都跟著這哨音急跑或拐彎。
楊毅等人看到這些戰馬大喜過望,不再備戰,也忙往這邊奔來。
大家都是四條腿,就不怕淮陽王的騎兵窮追不舍了。
戰馬後麵,是一排已經架好弩.箭的床弩,隻等他們的人撤回,就能把淮陽王那邊的騎兵射個人仰馬翻。
秦箏一眼就看到了馭馬立於高坡上的楚承稷,黑底金紋的楚旗在他身後招展,似一朵強勁的烏雲。
他不是在攻打吳郡麼,怎會出現在閔州?
秦箏有些驚訝,但還是歡喜居多。
後者顯然也瞧見了她,直接駕馬往這邊奔了過來,風卷起他身後玄黑的鬥篷,沙塵在馬蹄下揚起。
可能是那身盔甲的緣故,秦箏覺得他臉色冰寒嚴峻得有些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