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得轉過頭,阿悅輕聲問,“寧大郎剛才的聲音……?”
“幼時曾因興趣學過口技,沒想到今日竟真的能派上用場。”寧彧鬆了鬆領口,顯然也有些緊張,不過終究比阿悅更沉得住氣。
很難想象他還會這種奇淫巧技,剛才第一句話出口時,阿悅都僵硬了會兒,以為真的是魏蛟出聲了。
她低低“喔”了聲。
但寧彧並不打算給她過多放鬆的時間,緊隨道:“方才插科打諢,雖然一時蒙住了這二位,可翁主不會當真以為,就完全打消了他們懷疑罷?”
難道不是嗎?
阿悅方才本不用出簾,她是為了吸引傅文修的注意,好叫他不會去觀察其他。同理,寧彧也是因此才和傅徳扯了那麼多的話。
即使不合時宜,望著眼前紅通通又茫然的兔子眼,寧彧還是有些想笑。
他極快地斂了情緒,“他們回去後隻要稍微一細思方才的場景,就能察覺整座紫英宮和周圍宮人的不對勁。若我不出所料,今夜傅氏必會遣人來一探究竟。”
“……那該做什麼?”阿悅知道他定有辦法,否則不會是這樣篤定又沉穩的語氣。
“擋是擋不完的,強行去攔,反而叫人更起疑心。”寧彧說罷,用一種奇異又憐憫的目光看來,“究竟能不能一舉打消他們的懷疑,還要看翁主的膽子,夠不夠大。”
…………
寧彧離開後,阿悅怔怔坐在那兒許久,直到窗外枯枝墜落,引得雪地震顫,她的眼皮才也跟著顫了一下。
蓮女忍不住問,“翁主,這位郎君究竟說了甚麼?”
蓮女尚不知魏蛟已駕崩的消息,知曉的除了阿悅和寧彧,就隻有第一時間得知的那位太醫、芸娘和起初傳話的侍官。
她依然以為,如今陛下和皇後一樣,依舊在昏迷中。
因著這點,阿悅連在周圍的宮人麵前放聲大哭的資格都沒有,她隻能忍耐。
忍到外祖母醒來的那刻,忍到阿兄回宮,忍到……有了依靠的時候。
阿悅忽然拿起杯盞,仰首灌了幾杯冷水,讓蓮女驚得一叫,“翁主……”
阿悅卻沒管她,轉而沾了冷水在雙眼拍打數下,好叫它不再那麼紅,轉而道:“再去取些脂粉來。”
她剛才就是用脂粉掩了蒼白的臉色,點了點唇脂,不讓傅家父子察覺到她的清減憔悴。
蓮女微怔,也不敢遲疑,匆匆出殿又回,根本不明白自家翁主要做甚麼。
接過幾個小罐,阿悅輕聲道:“我要守著阿翁醒來,你們在外殿等,莫要叫任何人打攪。”
“……晚膳也不用了嗎?”蓮女忍不住問。
“裡麵還有點心,不用擔心。”
阿悅抬手,腳步沒再遲疑,轉瞬就消失在了簾內。
蓮女和慧奴看著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心跳都快了幾分。
陛下和皇後快些醒來罷,兩人不約而同向滿天神佛祈求。
簾內無人,隻有一張偌大的床榻靜靜立在中央,裡屋無比沉寂,以至於阿悅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她走了過去,外祖父的臉龐也隨之一點點映入眼簾。
平日極有威懾力的一雙虎目緊閉,臉色微微泛黃,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他臨走前……是不是想說些什麼?想見什麼人?有什麼心願未了?以至於到最後走了,依舊是這副愁眉緊鎖的模樣。
阿悅忍不住上前一步,雙手顫抖地撫上麵前蒼老而乾皺的臉,上麵猶帶些許溫度,並不算涼。
隻這樣看著他,讓人感覺好像仍在沉睡,隻是睡得沉了些,一旦醒來,依舊會用那高得出奇的嗓門大喊,“小乖乖,怎得又瘦了!”
是啊阿翁,我又瘦了。阿悅不知不覺把臉貼在了那粗糙寬厚的手掌,試圖從中感受到那股曾經讓她無比安心的力量,無聲輕喃。
再努力,似乎也隻剩下逐漸流失的體溫。
阿悅保持了這樣的姿勢好一會兒,才起身,緩慢地打開胭脂水粉盒,一一細抹起來。
麵前躺著的,真正說來已經是個死人。但阿悅心中生不出一絲懼怕,她慢慢塗抹著,偶爾神思都會恍惚起來,仿佛麵前躺著的阿翁隨時都會睜眼。
有時窗外響起呼呼的風,都差點讓她以為是麵前人有了動靜。
魏蛟咽氣的時辰不長,此時隻有臉色和唇色需要稍作掩飾,其餘的照舊即可。
塗抹完畢,阿悅忍不住注視了魏蛟的麵龐許久,然後脫靴上榻。
此時已到巳時,按照寧彧的猜測,最多再過一個時辰,這裡恐怕就會有人來探。
為了方便他們,阿悅還特意調離了兩個守門宮人。
他們不是要看麼?她就讓他們看看,阿翁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窗縫漏進來的風寒得刺骨,阿悅解開外裳,隨後在榻上靜默了足足有一刻鐘,才掀開被褥躺了進去。
她把手搭在了魏蛟的胸膛,在感受到掌心下毫無動靜時手指顫了顫,眼睫一斂,飛快瞥向了懸在榻邊的燈盞。
大殿無聲,唯獨搖晃跳躍的火焰似乎還帶著一絲生機。
阿悅出神地望了許久,裡麵一會兒是魏蛟和文夫人的身影,一會兒是表兄魏昭溫潤的笑顏。
如此過了許久,她終於聽到極其微弱的吱嘎一聲,外間的門,開了。
蓮女她們仍站在外麵,這時候應陷入了淺眠。這人能夠在不驚動她們的前提下入內,應當是一直藏在紫英宮中的人。
阿悅指尖微收,揪住了魏蛟衣袖,意識到什麼之後又極力使自己放鬆。
來人的腳步邁得極小,像輕巧無聲的老鼠,拖曳著長而細的尾巴,走過燭火所在之地,便在牆壁上映出了一道瘦長到不可思議的身影,扭曲變形,見之可怖。
阿悅的呼吸都在這一刻停止了,她閉上了眼,卻覺得甚至能感到那人隨即停在了床榻邊。一雙陰森的眼,在冷冰冰地注視著自己和阿翁。
她的寒毛根根豎起,似乎有什麼輕飄飄的氣息打在了上麵。
阿悅的眼睫,顫動了下。
下一刻,她乾脆順勢翻了個身,雙手抱得更緊,也將頭埋在了魏蛟的脖間,口中輕輕夢囈般說了句,“阿翁,彆吵了……”
她這聲有如驚雷,瞬間使這人連退幾步,待回過神才恍覺這應當隻是碰巧的一句夢語罷了。
為防被發覺,到底不好湊得太近去觀察,但眼下的情景應當已說明了一切。
如果聖人有事,怎麼可能還讓這位小翁主抱著睡?
這人眼神慢慢緩和,不再那般陰沉,最後再望了眼這祖孫二人,身影再入沒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