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顧韞章的母家人看到蘇細,也趕緊過來。
“聽說顧家遭逢大事,十分擔憂,故此才千裡迢迢前來。”先說話的是一位婦人,看年歲四十左右,雖是商人打扮,但舉止溫雅,麵相柔和。
婦人身後跟著一戴帷帽的妙齡女子,還有一中年男人。看麵相,這中年男人與顧韞章有幾分相似,若蘇細沒猜錯的話,他應該就是顧韞章的舅舅了。
因為顧元初的胳膊正掛在這位麵色和藹,似十分內斂話少的中年男人身上,急喊著,“啾啾啾……”
“原是舅母和舅舅來了,快請進。”蘇細客氣的將人請進屋。
一行人進了屋,蘇細率先褪下帷帽,美人嬌豔如夏花,盈盈行萬福禮,“舅母,舅舅。”
曲氏立時上前,將蘇細攙扶起來,“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氣。”
蘇細羞澀一笑,朝曲氏身後的小娘子看去,“這位是……”
“嫂嫂。”甄秀清褪下帷帽,露出那張清麗麵容,盈盈與蘇細行一萬福禮。
蘇細回禮,上下打量人。甄秀清是典型的姑蘇美人,穿了件梅花紋的夏衫,領口亦是一朵暗梅,溫婉秀麗,舉止端莊,雖出身商戶,但教養極好,並不給人一種銅臭之氣。
在蘇細打量甄秀清的時候,甄秀清也在打量蘇細。甄秀清從未見過像這樣驚豔的美人。正是晚霞日落之時,美人立於簷下,其身後是流漱旖色,霞綃夕陽,碎若花衣,可不管這件花衣何等豔麗,落在她的身上,都變成了陪襯。
甚至當蘇細取下帷帽時,甄秀清的目光便再不能從她身上移開。
甄秀清一直都以為,自家表哥娶的應當隻是一個豔俗且市儈的外室庶女,可她沒想到,這位外室庶女,居然生得如此美豔嬌滴。
曲氏似有所感的朝甄秀清看一眼,然後拉過她的手背,輕拍了拍。
甄秀清垂著眼眸,往曲氏身邊貼了貼。注意到兩人的小動作,蘇細下意識輕挑黛眉,然後嬌笑道:“不知舅母和舅舅,還有表妹過來,也沒準備什麼好菜。”
“養娘,趕緊讓人去買些好菜來,讓舅舅和舅母,還有表妹嘗嘗我們這裡的好味。對了,再把客房打掃出來,天色不早了,舅舅和舅母定還沒有尋到住的地方吧?”
方才從院門口進來,蘇細隨意瞥一眼曲氏坐的馬車,上頭的箱子還沒卸下來,定是進了城直接來的這邊。
養娘一應聲的去了,蘇細又詢問素彎,“素彎,郎君今日去何處了?怎麼還沒回來?”
“郎君晨間出的門,說是有事,奴婢也不知是什麼事。”
蘇細想了想,道:“興許是又出門釣魚去了。”蘇細話剛剛說罷,那邊院門口便傳來了動靜,然後是盲杖敲擊在青石板磚上的聲音。
“表哥!”
蘇細還沒動,那邊甄秀清已經提了裙子出去迎人了。
男人穿一件玄色長袍,手執青翠盲杖,臉上是那條慣用的白綢。細薄晚霞之中,男人微偏頭,朝甄秀清說話的方向微偏了偏頭,不確定道:“清清表妹?”
“嗯。”甄秀清臉蛋紅撲撲地點頭,任誰都能看出其眼中的綿綿情意。
清!清!表!妹!
蘇細肉笑皮不笑,她提裙,踩著腳上的繡花鞋,慢吞吞走過去,小嗓子黏黏糊糊,“大郎回來了呀。真是的,這一日都去哪了?你看,清清表妹來了你都不知道。”
蘇細咬著一口小銀牙,“清清表妹”四個字就像是要被她咬碎了吞下去。
站在蘇細身後的素彎伸手掩了掩唇。哎呦,自家娘子這醋味,都快要飄到隔壁院子裡頭去了。
“我在姑蘇聽說顧家出事了,實在是擔心表哥,所以才央了母親和父親一道來。”小表妹不僅連臉上都透著擔憂,聲音裡更是憂慮至極。
顧韞章拱手道:“勞煩表妹惦念,一切安好。舅舅與舅母呢?”
“在堂裡呢。”甄秀清上前,正要抓顧韞章的寬袖帶人往堂上去,那邊蘇細已經上去,一把挽住顧韞章的胳膊,嬌嬌俏俏道:“大郎,我帶你去見舅舅和舅母。”
甄秀清站在一旁,看著自己落空的手,收回後跟了上去。
……
將甄氏一家安頓好,折騰了半日的院子方歇。
“清清,清清,一晚上卿卿我我的!他怎麼不親親我呢?”蘇細擰著手裡沒眼睛的小人偶,使勁一頓戳。戳累了,又把小人往榻上一扔,提著裙上去,赤腳就是一頓踩。
夏日晚間沒什麼風。蘇細收拾完小人偶,累出一身香汗,她用帕子擦了擦臉,一抬頭便看到顧韞章站在書房門口,也不知與那甄秀清正說些什麼話。
小表妹笑得比花還燦爛。蘇細盯著盯著,怒從心中起,猛地從榻上跳下去,連鞋襪都沒穿,拿了自個兒的琵琶出來,“鏗鏗鏘鏘”就是一陣亂彈。
養娘聽到聲兒,捂著耳朵進來,“娘子,您做什麼呢?”
蘇細心中氣悶,下手越發重,“彈琵琶!”
養娘捂著雙耳,朝外看一眼。那邊甄秀清似乎也被擾得不行,正蹙眉朝這邊看過來,然後沿著遊廊,一路行來,與養娘行禮道:“媽媽。”
身後琵琶聲一停,養娘的耳朵嗡嗡的,也沒聽到方才甄秀清說了什麼,隻與甄秀清回禮道:“表小姐。”
甄秀清微微一笑,朝養娘身後偏了偏頭,“不知嫂嫂彈的是什麼曲兒?這麼熱鬨。”
蘇細抱著琵琶過來,皮笑肉不笑,揚聲道:“這首曲子,叫君瞎!”
正站在書房門口的顧韞章轉了轉手中盲杖。
一旁養娘暗自嘟囔,“不該叫君瞎,該叫耳聾。”然後又伸手揉了揉自個兒的耳朵。
甄秀清的臉上依舊帶笑,“早就聽說嫂嫂的琵琶彈得極好,今日一聞,果真人間難得。”
蘇細抱著琵琶半倚門框,她身上隻穿一件薄衫,肌膚瑩玉,青絲如墨。美人勾著發尾,輕輕纏繞,聲音黏膩如蜜,“表妹謬讚,其實我呀,不止琵琶彈的人間難得,人,也是人間難得的。”
甄秀清盯著麵前的蘇細,笑道:“牡丹雖豔,但太過張揚。”
蘇細也笑,“冬梅雖秀,但實在寡淡。”
養娘夾在蘇細和甄秀清中間,明顯感覺到了這兩位小娘子之間的明爭暗鬥。
“時辰不早了,表小姐早些睡吧。”蘇細將手中琵琶往養娘懷裡一塞,然後撥了撥自己散落到腰間的長發,“我呀,也要與大郎安歇了。”說完,蘇細頂著甄秀清晦暗不明的目光,直直往顧韞章書房走去。
男人已入了書房,門半掩著,蘇細裝模作樣敲了敲門,裡頭傳出聲音,“我歇了。”
蘇細道:“啊?來晚了?哎呀,這不是陪表小姐說話,耽誤了些時辰嘛,大郎彆生氣。”蘇細伸手推開門,徑直入內。
顧韞章坐在榻上,屋內未點燈,他隻一抬眼,便能看到正趴在門縫處盯著外頭瞧的蘇細。
小娘子撅著身子,一點都不顧忌,貓著身子,小嘴裡頭碎碎念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那邊,甄秀清盯著書房門看半響,終於轉身回了客房。
蘇細像隻鬥贏了的小雞崽子似得哼一聲,然後一轉身,直直撞到身後站著的顧韞章。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捂著自己撞疼的額頭,蘇細一陣嘟囔。
顧韞章道:“我來看看門關好了沒,娘子怎麼進來了?”
“怎麼?就隻能你的清清表妹進來?”男子似是十分疑惑,“不是,隻是天晚了,我要歇息了。”
蘇細已經繞著顧韞章的書房走了一圈,她眼尖的看到那盒放在書桌上的東西。
“這些是什麼?”
顧韞章敲著盲杖走過來,順手摸了摸,道:“是表妹送我的白綢。”
蘇細挑處一條,借著月色,仔細辨認白綢上麵的青竹繡紋,突然腦海一震,“你的白綢都是她繡的?”
顧韞章頷首道:“是。”
蘇細扯著手裡的白綢,盯著顧韞章那張漂亮的臉,突然伸手往前抓。
男子下意識後退,蘇細撲了個空。
蘇細一擊未中,正準備再上時突然眯起眼,“你怎麼知道我在伸手?”
顧韞章笑了,“有風。我們看不見的人,對其它的東西便更在意些。人走路時有風,抬手時也會有風。那風方向不同,人的動作也不一樣。”
這麼厲害?
蘇細蹙眉,嘗試著閉上眼,往自己麵前抓了抓。
果然有風……這死瞎子沒說謊。
透過白綢,顧韞章看到麵前小娘子閉著雙眸,微微仰頭,露出那粉白嬌豔的唇,天然微微噘著,像銜櫻桃一般欲滴。那細長如扇子的眼睫輕輕顫動,瑩白腕子微微扇動,透來一陣細膩的女兒香。
“娘子,天色已晚……”若是蘇細此時抬眸,便能透過那白綢看到掩在其下的眸子,深邃暗黑,猶如深潭冷泉。
小娘子的指尖略過那盒白綢,輕輕敲了敲。
“嗯,我去了。”蘇細抱起那盒白綢,正大光明的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