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倫敦今年的社交季進入尾聲。
今天,周四。
清晨的蓓爾美爾街籠著一層薄霧,也許又是難以見到明媚陽光的一天。
“明頓先生,您的早餐準備好了。”
早七點三十五分,女仆索菲亞遵守著近三個月的時刻表,準時將餐盤與咖啡端上桌。
“謝謝。”
瑪麗入座,對三十七歲的女仆微笑致謝後,開始用起了烤番茄、煎炒蛋、培根、吐司等早餐食物。
入住蓓爾美爾街,已經四個月。
最初,達西美名其曰無需操心瑣事,借調了廚師與女仆到此處幫忙打理家務。可謂讓人拎包入住,不必為生活零碎操心。
瑪麗由衷感謝,仿佛毫不在意那兩位是不是眼線。
反正她沒有讓女仆貼身服務洗浴的嗜好,也可以正大光明提出有關內衣物不借他人之手清洗以及彆隨意進入房間的小規矩。
想要保守男裝的小秘密,對於多年混跡前線的人來說不能更容易。除此之外,不必遮掩什麼。
不過,兩個月前仍舊把借調之人還給了達西。無需理由,既然說了是借,自然要還。
兩個月,足以在倫敦勞務市場找到暫合心意的新廚師與女仆。沒有太高要求,為人老實些,做活利索些,少些好奇心就行。
達西也旁若無事地同意,同時給此前約定的「馬克·明頓」補辦護照。
明頓先生是達西家的救命恩人,其順利通過了大英博物館的應聘考核,並且得到考核官的一致好評。
生活上,仆從都說那是好秉性的臨時雇主。從未頤指氣使,一貫溫和有禮,更不會反複無常。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不妥嗎?
達西並非就此深信明頓先生,信任需要時間的考驗,否則他也不會隻有賓利那一位摯友。
但,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基本可以確定明頓先生對於達西家沒有任何不良企圖,那就可以了。
“今晚加幾道菜,按照擬定的餐單來就好。”
瑪麗在早餐後將菜單交給女仆索菲亞,今天邀請華生來做客,慶祝他下個月將要進入大學深造。
時間匆匆,那場綁架謀殺獻祭的案件似乎已經遠去。
對猝死罪犯托裡的追查沒有絲毫進展。某些事隻能交給時間,等待運氣眷顧時帶來更多的線索,生活還在繼續。
瑪麗戴上輕便的獵鹿帽,沒有拿手杖,而將鉛筆與記事本收入口袋後出門。由於工作需要,她需要輕裝簡行穿梭在倫敦的迷霧之中。
目前的工作無需坐班,作為某間研究室的助理,隻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搜集與整理數據就行。
儘管薪資一般,但優點顯而易見,能夠儘情閱覽大英博物館圖書館絕大部分書籍與資料。四個月過去,她已經借機便閱覽大英博物館藏書,從曆史古籍到時下新聞,迅速補足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差異。
作為被推薦入職者,瑪麗遠稱不上正式職員,但已經博得研究室成員的高度一致認可。
‘親愛的明頓,請認真考慮報考英國的大學,做我的學生。相信你一定會渡過無比充實愉悅的大學學習研究時光。’
諸如此類的話,研究室的幾位教授都說過了。他們的言辭已經儘量含蓄,沒有使用「快!快點,一起走向學術輝煌寶座之類」的話。
這完全不出所料。
如果瑪麗想過循規蹈矩的生活就該順勢答應,但為什麼要按部就班,她委婉表示不妨等等再做決定。
確實不必著急。十九世紀的大學也能一讀,是為謀求相對正規的出身,但要考慮以何種身份、在哪所學校,以及選擇什麼恰當時間段就學。
當下先完成手頭的工作。
近一個多月,她的工作內容不再局限於彙總書麵數據,正好遇上新項目,是為彙編寫《倫敦公共交通出行指南》的「地鐵篇」。
1863年,世界的第一條地鐵在倫敦正式運營。
其後六年,倫敦有更多的地鐵線路修建後投入使用。它們分彆由不同公司運營,可想而知存在相互競爭關係。
人們根本無法想象未來的互聯網時代,點開手機APP就能查明各種複雜轉乘線路。
當下隻有又大又不實用的地鐵示意圖。不同的運營公司為了多爭取乘客而故意疏漏其他線路不加以標注實屬常態,人們一不小心就搞錯車票也時有發生。
進入地鐵入口,走下樓梯前往購票窗,宛如來到地獄世界。
如今電燈尚未出現,隻有一盞盞煤油燈懸掛在蒸汽機車車頭與站台上,其光亮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耳畔嘈雜噪聲,車輪轟鳴,開關門的粗暴動響不絕於耳。鼻尖充斥著焦油味與煙塵,都是蒸汽車頭的燃料產物。
如此情況,急需一份清晰的交通出行指南。
大英博物館出版社由此立項,而瑪麗所在的研究室負責編撰。
她被委以地鐵篇指南編寫的任務,一方麵是出眾的觀察力與分析能力,另一方麵是因為年輕身體健康。
當然需要體力好。
因為照相機與膠片的發展仍未進入輕便易攜帶階段,實地考察與實時記錄尤為重要。
那意味著一站站乘坐地鐵,分彆驗證不同線路的不同時段情況,約等於來回不斷在地獄穿梭。
哪怕有所謂的一二等車廂區彆,但在地下大環境未得到躍遷式改進前,有錢的紳士們不趕時間肯定更願意乘坐馬車,更不提貴族鮮有興致來體驗地下生活。
瑪麗作為研究室新人,不難理解為什麼是她被分配到了臟活累活。
如果她不願意,自然能有百般手段讓他人代勞,但為什麼要拒絕?公費出行,附加額外津貼。假如書籍暢銷,還能有一筆稿費分紅。
即便出行環境臟亂差卻是正合她意,能眼見為實地了解此時的真實倫敦。
‘哐、哐、哐——’
車輪碾壓著軌道,行駛在昏暗的地下世界。
工作日的地鐵不管何時似乎都難有呼吸空間。
瑪麗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除去咖啡館的簡單午餐,大半天都在地鐵上渡過。
這種和煤灰霧霾相伴,不斷地下穿行日子卻不多了。經過一個多月的調研,今日之後,她都不需再為這個理由乘坐地鐵。
地鐵駛向倫敦金融城方向。
車廂內,幾乎看不到西裝革履的商務人士,這不是他們首選的出行工具,多是身著粗帆布服、亞麻罩衫、短夾克等的體力工人們。
瑪麗特意選了灰舊的夾克而非西服,讓她看起來不會顯得突兀。
車廂嘈雜,卻很少有人交頭接耳,多是機械製造的轟鳴噪音。
乘客們仿佛都戴著麵具,有蹙眉的,有瞌睡的,有木然的,幾乎沒有哪一張是笑容麵具。
‘哐當!’
地鐵進站,發出了劇烈開門聲,三三兩兩的人群上車。
其中有一張眼熟的麵孔。
瑪麗餘光輕掃,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姑且稱他為Z。
Z中等個子,英格蘭大眾臉,有點破舊的夾克衫,穿著一雙沾滿汙漬的膠鞋。他提著大布麻袋,袋子看著很沉,但人站得很穩。
上班族可能會遇到一種情況,在公共交通上不定期看到有點麵熟的某個人。
絕大多數的情況是沒有後來,當換了工作或換了出行方式就與那個人不複再見,很快將那人的具體長相忘了。
今天,不一樣。
瑪麗記憶力很好,清晰記得在四十天內見過四次這位陌生男人。
Z似乎沒有固定工作時間,不分上午、中午或傍晚上地鐵。他的衣著像是下水道工人,一直是乘坐前往金融城方向的地鐵。
值得注意的是,他身上似乎有著戰場殘存的氣息,他的站姿像是士兵。
以往Z都是獨自一人,但今天他和另一個裝束相似的男子C一起上車。
Z與C都麵無表情,但C的眉宇間隱隱透露出一絲興奮。
“……,ARBET 'AY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