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三國(五十五)(1 / 2)

東嶽泰山, 自秦始皇泰山封禪登基開始,登泰山就成為了一個帝王正統身份的象征,平民百姓不被允許登頂泰山,僅可於泰山中下層活動。

雖然祭天就其原理來說,就是告訴老天,我受到到了您的指引, 改換了朝代,變更了國姓,將成為天下新的主人,並且告知上天自己的功績, 以獲得允許和庇佑。

有用沒用,誰也不知道, 因為就連秦始皇在封禪之行之後, 也不是國家太平了的。

但是這一個行為, 其實表示的這個皇帝的某種決心, 以及出於正統的自信, 畢竟當今時代,還是有陛下為天之子的說法。

如果沒有足夠的自信, 或者是得位不正,多少還是會害怕天譴的。

但是封禪隻有更換國姓的時候才可用, 小皇帝自然是不可以,他隻能祭天。

很難說, 小皇帝在聽到這一個請求時候的內心感受, 出於帝王的本能, 他非常想答應。

泰山封禪儀式,可以說是一個帝王生涯中的高峰,祭天儀式也不逞多讓,可以說,一旦祭天儀式成行,就等於確立了他天下之主的身份。

詔書是告於民,祭天才是告於列祖烈宗,天地萬物。

但是,出於其自身的立身來說,他不敢答應。

因為他並非是出生正統,他的皇位完全是因為亂臣賊子董卓所立。即便是數年後的後來,正因為他出身不穩,當年的袁術才有膽量自立為王。

這可能是小皇帝劉協心中永遠的一道傷痕。

而且劉協本身也有些害怕,他怕他泰山祭天的時候,當真上天會降下反對的旨意。

若當真在祭天之時,上天落雷或是降雨,那麼他有何顏麵繼續做這個漢室的帝王呢?

他想要推脫此事,以為時尚早為由,而且,泰山祭天這件事情,一般是在新帝繼位的時候便進行的,劉協年齡雖小,又剛剛親政,但事實上,他已經被封為帝王,有將近十個春秋了。

哪裡就有帝王即位十個春秋以後再告訴上天,說我繼承了帝製呢。

這個當然是借口。

大家都知道這是借口,事實就是因為小皇帝自己也對自己的皇位來臨有所質疑,這樣可不行。如果不能解決這一點,那這將是小皇帝這輩子的心理陰影,本來隻是想提出一個建議,以為小皇帝會興高采烈應下的,漢氏諸臣們,齊齊沉默了一下。然後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得試圖勸慰劉協。

但他們不過說了四五句,便齊齊住嘴。

因為這能夠幫助小皇帝塑造信心的,便當是新皇登基之後的國泰民安,但事實是,小皇帝登基以後,戰火不曾停歇,又接連遭遇了大災,水旱頻發,還有蝗災兵災,實在不是一個有說服力的論據。

唯一可以稱得上吉兆的,還發生在曹操的治下。

對了,曹操,正是這丫提出泰山祭天儀式。

這實在有些出乎於群臣的意料之外,他們早已將如今勢大兵壯的曹操當作了假想敵,但是萬萬沒有想到,曹操一來主持陛下遷都洛陽,此舉意為他沒有挾持之心,二來他為左右幾郡清掃完畢之後,便將禁衛軍還給了皇甫嵩將軍,也表示他對軍權並無貪戀。

一下兩下的行為,使得漢室宗親和大臣們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尤其是這一次,泰山祭天這四個字,實在是太合他們的胃口了。

這四個字宛如一個巨大的魚餌,放在他們的麵前,後頭就站著一張曹操笑得老奸巨猾的臉,他不停得手持魚竿,上下晃蕩,就好像在說,你們上當嗎,上當嗎?

這些漢臣知道,曹孟德此舉自然彆有用心,但他們也實在是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圖個什麼?

但若要就是承認,曹孟德就是一個大漢忠臣,他們之前的假想敵全是錯誤的,讓這些臣子有心中有些不甘願,因為那樣承認的話,豈不是顯得他們就是小人之心了嘛。本來有些猶疑的臣子,在此刻見到劉協居然也在猶豫之後,他們反而不再猶豫了。

不管是曹孟德的陰謀也好,陽謀也好,如果陛下不願意前去泰山祭天這件事情傳了出去,即將大大折損陛下的威嚴。

自認功德不夠,覺得沒有拿到實在的進步無顏去泰山祭天,和心有虛不敢去泰山祭天這是兩件事情。

後者遠比前者嚴重得多,如果這個消息傳出去,陛下即將顏麵大失不說,還可能成為,反賊攻訐的目標。

你看,曹孟德什麼都沒做,這些看的明白的大漢朝的忠臣們就已經拉著小皇帝的手表示,陛下,您必須,祭天,隻要祭天儀式完成,天底下對於您皇位的來源,就再無可爭議了。

皇帝說到底是天的兒子,即便皇位得來有所牽扯,但是如果連上天都已經認可了,那麼旁人又有什麼資格多說什麼呢?這一刻,他們集體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上天不認可呢?

嗯……這怎麼可能!

劉協對於眾臣子突如其來強硬的態度,也被嚇了一跳。但他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靠譜,於是壓下此事決定再議,便回到了內宮之中,他就今□□堂上的事問了他兩個小夥伴的意見。

諸葛亮和龐統二人對此提議反應都極為冷淡,要說為什麼,大概就是因為他們在曹營之中見過了太多虛假的祥瑞了,祥瑞之一,曾經還是他們的小坐騎呢。

雖然這一係列的經曆,不至於讓兩個小少年變成無神派,但是其實他們內心對於神靈的信任,已經降低了很多。

聽明白皇帝糾結的點,諸葛亮和龐統對視了一眼,對此卻極為有信心。

小皇帝頓時有些不解,於是就聽兩個青年對他擺事實講道理,他們先說到小皇帝繼位以前的事情,董卓為禍四方,天家威嚴掃地,黃巾之亂的升級的原因也是因為當時連番災禍,致使民眾缺衣少食,又有靈帝賣官授爵,使得民眾對皇室喪失了信心,自然生出了反意。

但是,小皇帝繼位以後呢?

董卓被殺。

雖天有大旱,但是比之讓民眾反叛的之前幾次大旱災幅度已經小了很多,甚至於曾經為禍鄉裡的蝗蟲,還成為了一道民間的小食。

但對此,小皇帝覺得那與他無關,完全是曹操治下幾位謀臣的努力,但對於這一點,諸葛亮和龐統都跟他有不一樣的想法。

諸葛亮舉了一個很簡單的例子。

他問小皇帝:曹操是漢臣嗎?

對於這一個問題,小皇帝自然沒有旁的答案,他現在正是對曹操信任度最高的時候,見他點頭,諸葛亮又道,我聽聞古之明君身邊,定然會出現賢良的臣子輔佐,既然曹操是陛下的臣子,那麼他所有得天僻佑的地方,難道不是因為他忠誠於陛下才能獲得的福祉嗎?

正因為曹孟德忠成於陛下,才會吸引來這些臣子輔佐於他,而輔佐於他,就等於輔佐於陛下,所以總結還是,曹孟德有能力,是因為陛下有能力。

小皇帝對於小夥伴這種不要臉的理論,給驚呆了。

他囁嚅片刻,算是服了他的辯才,忍不住撲哧一笑,明白諸葛亮其實隻是正在開玩笑。

但是他很神奇的,居然有一點點被說服了呢。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他最後還是下了決定,他要去祭天。

他之前一腔雄心壯誌,若是連祭天這一條路都不敢跨出,簡直就成了玩笑。

祭天定在了小皇帝生辰那一日,那天他正好二十歲,及冠之年,雖然小皇帝之前登基的時候已經被提前加冠,但是對於每個男兒郎來說,二十歲都是有著特殊意義的。

對於小皇帝自然也是如此,這一日並非吉日,但是小皇帝還是選擇了這一天。

漢室的眾位臣子見他願意祭天,也沒什麼更多的要求了,生怕小皇帝一個任性取消了此次出行。

自帝都洛陽到東嶽泰山,眾人走了足有一月,而自一月前小皇帝便開始齋戒。

自古隻有封禪的記錄,並無帝王祭天的記錄,如何祭天一應禮製都不可考,隻能定位於劣於封禪,而劉協自覺不可因此奢靡過度,因此此行的車馬規模遠遠小於記載。

但是儘管如此,也有浩浩蕩蕩數百車架,除了他這裡的之外,還有先一步到達東嶽的曹軍,以及諸侯王們。

既然要祭天,劉姓諸侯自然也要一同來。

小皇帝自車架上下來,他的生辰為農曆三月,正是冬末春初時候,但是亦如他對這個季節的印象一般。

春日,風雖涼卻總有幾縷會有絲絲暖意。

固然料峭,卻可以看得到希望。所以他拒絕了最好的吉日,那是在今年的盛夏之時。

他希望他的國家能夠像春天一樣,會有很多問題,也會有很多難處,但是大家都能共力同為,就和夏公給他展示的豆芽一般。

若無上頭的壓力,隻能成為細細的容易倒伏的一根,唯有扛著壓力前行,方可成為粗壯的一顆。

因此,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此次祭天的祭品就有泡發的豆芽,以此可向天展示他欲負重前行的決心。

除了豆芽,他還一力堅持帶了一些特殊的祭品,不知道上蒼會不會喜歡。

泰山祭天理論來說,自然要一氣嗬成。

但是,帝王通常此時身著厚實又莊嚴的製式禮服,戴著冕冠,一身的負重,而登泰山之道,亦完全不平坦,全都是人為開鑿出勉強可以落腳的陡坡。

如此情況,想要一口氣登上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為此,小皇帝在決定要祭天的時候,就開始做起了鍛煉,他特地挑了幾個親衛中個子矮小,但是靠著後天努力加入了衝鋒營的兵士,來聽他們教導自己如何增加體力。

最後他這種胡鬨的行徑被很快製止,軍旅出身的皇甫嵩帶著小皇帝去體驗了一把武將子弟的訓練日程,小皇帝先是被拗成了麻花,又扛著站了軍姿,如此連番折磨之下他都咬牙撐住了。

那時候他滿心滿念的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想要一口氣爬到祭天所在的頂峰。

但無論他事先做了多少準備,當真正開始攀爬泰山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所思所想依然太過簡單。

泰山之險峻,要遠超於他的想象。

雖然曆代帝皇封禪之行的時候,都有開墾過石階,但是,距離前一位封禪的皇帝,也就是小皇帝劉協的曾曾曾曾祖父漢光武帝劉秀,已經過去了足足一百五十餘年,這一百五十年間,泰山便無大規模的修路。自然不用說梯道了。

石階坎坷也就罷了,山澗間還有橫風,一個不當心就能將人吹得東倒西歪。

既然是為了祭天,走在第一位的自然是帝皇。

如此大批人進入泰山,也驚動了山林間的小動物們,走在第一個的劉協不得不麵對經常有小畜衝出來的驚嚇。

中嶽泰山,作為被認定為可直通天道的神山,此處的動物沒有外來勁敵。

哪怕是最大膽的盜賊,也不敢擅自進入泰山之中。此處生態保存得極好,劉協甚至看到了林間,有小鹿探頭,還有珍貴的禽鳥於樹枝間垂下了美麗的翎羽。

已經不止一次,有小吏過來詢問,是否要停下歇一歇,再捕捉這些祥瑞,都被劉協拒絕了

他不能停,如今一停便是功虧一簣。小皇帝累得已經開始用嘴吐氣,這是皇甫將軍教給他的一種吐納法,以鼻吸入空氣,與腹腔中輪轉一圈,再自口中吐出,此番呼吸,可以消減些許感受到的疲憊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是劉協覺得似乎的確是好了一些。

等到他們攀登上山峰的一半。天空中忽然撥雲見日,日光直直照射下,本應當涼爽的天氣,居然變得越來越熱,可能是前一日剛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很快就變得悶熱不堪。

作為祭天的正裝,劉協身上穿的帝皇袍子用料極為厚實,且為了實現布料的垂墜感,使用了大量的漿洗布,比之常服沉重非常。也因為此時正是冬春季的,天氣尚冷,在製作此袍時候便往保暖方麵下了些功夫,以至極其的不透風。

劉協可以清晰的感覺到,汗珠自脊柱滾向的動靜,有些癢,也很熱。

劉協雙手捧著祭天要使用的奏書。在祭天時,他將以其間祭文於天地間吟誦。

因為雙手平舉的姿勢,他整個人的體力消耗要比想象中更大,見他不停流汗的模樣,立刻有小黃門小跑著過來,拿出絲絹吸乾他麵上的汗珠,並且向他請示,是否將奏書交由旁人來奉舉,事實上,就禮製而言,本也不需要由帝王來奉舉奏書。

劉協不由自主得猶豫了一下,他嘴唇翕動,剛要答應,但他卻忽然想到那一盆,他還在昌邑時候,由他親自發出的豆芽。

想到了在自己的逐漸施壓下,雖矮卻粗壯的豆芽。

想到了當他一日移開了壓力後,厚積而薄發,猛然躥向高處的綠苗。

他此時的確可以將卷軸交給小黃門,也可以將腰間沉重的佩刀,配墜,交給小黃門,冕冠,自然也可以摘下交由禮冠,這一切都不是祭天儀式所必須說要求帝王完成了的任務。

他可以脫去正裝換上輕便的袍子,輕裝上陣。

待到至天庭後再換上禮袍,他的身後有很多人可以為他拿著這一些。

但是,這不是他想要的。

頭顱上的冕冠,是他的權力,也是他的壓力。

他手中的卷軸,是他以君父的身份,代替萬民向天地、向上蒼乞求天下太平、風雨皆順的真切心願。

他腰間的佩刀,是大漢的立國之武。

他的垂墜,是禮器,是他對上天的恭敬之心。

如果他將這些東西,一一交付給了旁人,那麼,即便他能以最輕鬆的姿態,到達祭台又有何用呢。

他是這個天下的王,應當是這個天下負擔最重的人。

在之前,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決定,他要負擔起這一個王朝的興衰和榮辱,負擔起他的祖輩的罪孽和努力,要負擔起萬民的期待,要負擔起曹愛卿對他的信任。

隻有如此,他才配稱為,大漢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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