冕冠也好,奏書也好,佩刀也好,祭服也好,禮器也好。
是他的壓力,也是他的動力。
今天正正及冠之年歲的小皇帝,拒絕了旁人的幫助,隨著攀爬,他額間的汗水一直在往下流淌。
他身上厚厚的祭袍的遮掩下,內衫早已濕透。
他又渴又熱,但是卻不曾停下自己的腳步。
後麵的官員已經漸漸有了脫節。
對此,劉協毫不意外,他下令下去,若實在撐不住的官員可以在此歇息,隻是必須在吉時之前趕到就可以,莫要勉強自己,反倒是傷身。
他這一條命令一出,隊伍瞬間少了一半人。對於如此局麵,劉協僅是微微一笑。
他的步子不停,等到攀爬著三分之二處時,日已當空。
隨著地勢的提升,地勢變得空曠,沒有了樹蔭的遮擋,空氣愈加炎熱。
這次,就得一直伺候在他背後的小黃門也已經撐不下去,這個小黃門正是當年被劉協派去向曹操報信的那一位。
那一年,他雖然成功完成任務,但是身體到底有了虧損,見他滿臉通紅,目光已經漸漸失去了焦距的模樣,劉協命人將小黃門強行扶到到樹蔭之下歇息。小黃門掙紮著想要跟著他走,見此,劉協對他微微一笑,他告訴這個自幼就陪在身邊的小黃門,不要擔心吾。
接下來的路,他將一個人走。
他也必須能一個人走。
劉協走在整個隊伍的最前端。
他的身側已無旁人。
此處已經到了人跡罕至的階段,越往上爬道路愈加坎坷,也愈加艱辛。
他們的背後沒有護欄,若一步行將踏錯,就要墜入深淵。
沒有人為他引路,他能看到的,就隻是先人留下來的隱約足跡,劉協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是不是正確的。但他隻能憑著自己的感覺,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沒有人會告訴他正確的答案,也沒有人能夠告訴他。
他的麵前,是數不清的台階,是高聳的泰山。
他的身後,是氣喘籲籲勉力跟著他的臣子們。
他的身邊,慢慢開始縈繞起了一層薄薄的雲霧,將他與眾人隔離開來。
小皇帝一時之間,感到了一陣茫然。
他很累,他很孤獨。
他的手和腳都在顫抖,腦子裡麵也有些暈暈沉沉,他今年不過20歲,但是在此時卻感覺到了五六十歲的力不從心。
這就是封禪之路。
他走的路,在他之前。唯有開國帝王才能走過。
秦皇,漢武,光武,然後就是他。
他沒有開辟一個朝代的實力,可能也不是非常的聰明,但是他今天依然走在了這條道路上。
他沒有什麼功績可以展現給上蒼看,唯一有的,可能就是,這一股子執拗精神
他真的真的已經很累了。
金貴出生的小皇帝,可能這一輩子都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苦頭。
因為人太過疲累的緣故,他的腦子裡麵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過去的日子。
無憂無慮的童年,在皇後手下如履薄冰的日子,被毒殺的兄長,被控製的人生,為了逃離李榷的控製,他死力一搏,滿身是傷,不敢停止跑動,麵黃肌瘦的臣民,失去神采的雙眸,最後是曹愛卿遞來的厚實手掌。
然後,他在兗州生活,學習,開闊自己的視野,走進田地,揮舞鋤頭,和民眾接觸。
他懂了很多聖賢書本上永遠不會教授給他的道理。
他摸索著要如何成為一個帝王,要如何成為一個符合大家期望的帝王,這個依然沒有人能夠教授他。
最後,他一步步的走到了這兒。
劉協,慢慢的停下了腳步,此時山間一陣清風,將縈繞著的雲霧稍稍吹散些,他的麵前,豁然開朗。
此時,吉時未到。臣子們僅僅到了一小半,且多為武將。
劉協揮退了勉強跟上來要服侍他更衣的小吏,他站在萬山之巔,麵前的祭台一片殘破。
已逾百年未曾修複過的地方,使得這一片祭祀之地成了花海之中,有些格格不入的景色。
如果天氣再熱一些,進入植物的旺盛生長期,隻怕這一片祭台會被花草徹底掩埋。
但是再不顯眼,這裡也是隻有開國的帝王,才能到達的地方。
他一步步得走到了山崖之邊,忽然領悟了為什麼曹操一力主張他來祭天。
劉協小皇帝長期居於洛陽城中,長自王庭,所見皆為皇家氣派,然,漢室的審美到了東漢末年,已經開始逐漸向小而精轉換。
這一點,可以從女子的妝容和器具的塑造上看出,這依托於製造業的發達和原材料的豐富,讓人們可以有足夠的餘力去培育出精巧玲瓏的小東西,以及婀娜優雅的女子。
這當然不是錯誤,但是對於長自宮中,從小接受這方麵熏陶的小皇帝而言,直接影響了他的審美取向,且長期浸淫於此環境,容易使人軟弱,這也是為什麼後世很多人教導子嗣時候,都不允許他們生長於香軟的溫柔鄉一樣。
泰山位於黃河彼岸,他站在這兒可以清晰得看到蜿蜒而過的大川,雲層翻湧,山巒疊疊。
站在此山巔,劉協心中忽而生出了三分豪氣,五分壯誌來。
此番大美河山,都在他的治下。
他情不自禁得想,他隻是來祭天,便有如此自豪、驕傲之心,那麼改天易幟的,開創出一片盛世太平的封禪帝王們,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穿過山澗的風變得輕柔了起來,輕輕托起了這個年輕皇帝的衣袂,拂去了他的燥熱,方才還覺得灼熱的日頭,在此時竟覺得溫柔了起來,劉協忽然覺得自己沒有那麼累了,他微微闔其雙眸,好像能聽到前輩們威嚴的聲音。
他們言語絮絮,他一時卻聽不清。他不由微微仰頭,試圖去捕捉那三四言語。
就在他休息的這一會兒,已經有機靈的小黃門將供台擺放好,小心翼翼得開始在上方放置供品了。
除了尋常的三畜九牲之外,這裡還被擺放了幾個特殊的貢品。
一個就是劉協自己發出的豆芽。除此之外,還有三件木製器物。
這三個,正是翻車、水車、鼓風機的木質模型,最後還有一個陶罐,是去年製成的蝗蟲醬,這些東西都來自於兗州,是小皇帝之前特地派人去兗州找夏安然要的。
他自覺自己沒有什麼功績可以給上天看,但是他以後可以試著向全國推廣這些東西呀。
翻車、水車可引兩種不同地形之水灌溉於田,蝗蟲則是變災為寶,小皇帝在兗州的這些日子眼睜睜看著民眾從不能接受蝗蟲,到習以為常,直至最後因為乾旱陰影過去,少了這一美食有些訕訕。
自漢立以來,災難便不曾斷絕,水旱更是不曾停絕,每逢大旱,當年免災亦是無用,隻因大旱之後總有大蝗,在兗州,劉協便聽了一耳朵此災的原理,也知曉如何治理,他也是親眼見證了兗州、豫州是如何將這一場潛在的大災轉換為了大收獲。
劉協亦是從曾被炸蝗蟲嚇到,轉為了……挺愛吃的。
直至後來漢室臣子上奏說因陛下福祉庇佑蝗未成災的時候,小皇帝還忍不住在桌案下頭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小肚皮,在心裡有一點點遺憾呢。
他站在泰山之巔,眼見著禮官布置祭台,點起明燈。
吉時將至,百官已就位,小皇帝於人群之前,萬民之上,展開了手中卷軸。
皇天後土,神皇在上,請垂聽兮。
吾為大漢天子劉協。
吾生而德薄,性寡,幸有神皇庇佑,賜下良臣,明師,以護我華夏央央,國祚綿長。
吾知天欲使吾等強,定要苦之,勞之,餓之,然,求神皇憐憫世人,賜百休緩之期,餘願以祝文。
泱泱華夏,赫赫文明。仁風遠播,大化周行。
洎及近代,積弱積貧。州郡板蕩,百載陸沉。
哀兵奮起,金戈鼉鼓。兄弟同心,共禦外侮。
捐軀灑血,浩氣乾雲。儘掃狼煙,重振乾坤。
昭昭前事,惕惕後人。永矢弗諼,祈願和平。
吾漢,當興。
劉協念完祭文,合起卷軸。
這個卷軸,就是他最後一樣祭品。
以兗州紙製成,輕薄、結實,可印書,可繪圖,可攜帶,可運輸。
可開明智,可教化百姓。
他緩緩將卷軸至於鼎中,看著騰起的火苗將卷軸一點點舔舐乾淨。
此時心中激蕩,自不必多言,祭文是他自己寫的,由飽學之士為其修改,諸人都不同意他這樣自謙,認為其有損陛下威嚴,但是小皇帝堅持了,他自覺其並無大才,有的就隻有一顆堅定前行的心,還有如同天賜的好運氣。
忽而,他聽到了一個聲音,是方才他就聽到的聲音,隻是此時稍稍清晰了些。
“爾可能福佑萬民,嚴於律己,勵精圖治?”
“爾可能虛懷若穀,從諫如流?”
“爾可能負江山之重,民心所付之重,漢室脊梁之重?”
“……吾可。”
“吾惟願,國泰,民安,”小皇帝頓了頓,微微笑了。“為帝王之路漫漫不可知,吾將上下而求索。”
“吾名劉協,為大漢天子。”
“——既為天子,當恣意、張揚、爾為王,便是大漢的模樣。”
“站起來!”
“此天下,沒有什麼是能讓爾跪著的。”
“站與戰,是爾為帝王的傲骨。”
“爾,即為龍,為此天下的脊梁。”
“脊梁,可折,不可彎。”
“劉協……受教。”年輕的帝王輕輕舒了一口氣,他站直了身體,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深深作揖,以一個後輩的身份。
正當他心情激蕩之時,就聽見身後群臣的驚呼。
奉禮於側的禮官亦是發出了因心緒浮動而激烈喘息的聲音,隨後,他俯身在行跪禮的小皇帝身邊“陛下,虹龍傳信,吉兆啊!”
劉協微微一愣,他站直了身,旋身看去,便見一道虹橋架在了山澗之間,在雲濤之間若隱若現,就像是當真架起了此岸與彼岸的通道,恰巧一陣清風卷起已成灰燼的祭文,向著虹橋的位置送去,就宛如當真有一條他們看不見的龍卷著帝皇的禱文送上蒼穹。
眾臣均已讚歎的目光看向了這一切,更有混跡兩朝的老臣激動跪下。
但是此時此刻,人群的中心點,本當最為興奮的主角——小皇帝劉協在最初的興奮驚喜過去之後,理智回籠,然後心中升起了懷疑之心。
他的視線默默落到了人群的最後方,那裡正是曹營幾位謀士所在,其中就有官銜本來不夠前來參與祭天,但是因為其功在千秋的創造被破格允許的夏安然。
小皇帝一瞬間,腦子裡麵閃過了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想法——這個“神跡”……真的不是夏景熙製造出的?
……不,這樣想太不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