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困苦、是痛苦、是不快、是貧窮、是災荒、是饑餓,他們都不知道,除了極少數人,大部分人都會覺得高枕無憂矣。
如此會有什麼結果呢?
這會讓朝中貴人們因為生活太過幸福,錯以為自己已經很強大,國家已經很富裕,人民已經很幸福。
對於家國天下的世界裡,上層人士對自己的實力錯誤估計,以及失去緊迫感的結果是致命的。
為帝王,為高層,唯有生活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緊迫中方可有正常的前進節奏。
統治者的不思進取會導致滅亡,安於現狀就是最大的罪過。
很可惜,但凡進入盛世後,每個朝代的上層人士都會沉溺於輕歌曼妙四方來朝的美景中。
所以,用一句稍有不妥,大道理卻無差的話來概括的話,那便是——歌舞升平日,朝堂傾頹起。
要解決這種問題的方法,唯有讓朝堂中少數的清醒者不斷得看到這個京畿重地外的世界。
隻要有部分人醒著,總能撐起大半個朝堂,最怕的是所有的人都醉了。
初次之外,彆無他法。
在夏安然的初步設想中,記者並不等於暗探。
他們是明探。
他們不負責查到個人身上,他們隻負責將自己看到的東西零散記錄下來,而應當有專業的人從這些零散的信息中提取資料和異常,隨後跟進調查。
唯有如此才能更大限度得保護記者的安全。
但是,他想,在實際操作中,如果真的建成了一個這樣的網絡,部分記者勢必也要承擔一部分探子的工作。
柳娘想要去了解她丈夫守衛的土地,想要知道她的丈夫為什麼要成為一個軍人,想要知道為什麼在家裡麵並不缺錢的情況下,她的丈夫卻要去從軍,那麼,不妨讓她成為一個記者。
讓她用眼睛去看,用心去領會,然後將她看到的、感覺到的東西,再傳遞給更多的人。
這是他的突發奇想,當中還有許多需要完善的地方。
譬如如何要保護身為女子的柳娘安全就是一個難題。
這些可以慢慢來,暫且不急。
夏安然沉吟片刻後,還是準備先要將如今的小話本寫完。
日子就在話本被白家的小報刊登、傳播後一日日過去。
白家的報社一旬一期,上旬登的是女郎的版本,淒婉絕望,讓一乾武林人士看得很是不適應。
好多漢子紅著眼眶將小報甩在桌案上,一虯髯大漢悄悄桌子,又叫了一碗酒一飲而儘,隨後將碗重重敲下憤憤道“這白家越來越不像話了! ”與他同行之人頗有些莫名其妙得看了他兩眼,他放下了手中的杯盞笑道“怎的,兄台前些日子不還誇獎白家小報信息精準,沒讓你白費功夫嗎,現在白家如何又惹了你?”
一連灌下兩碗酒的大漢輕輕丟下酒盞,敲了敲被他方才丟在一旁的小報言道“你快看看這白家的文章,我知道《武鬥聯盟》完結了之後他們一時間也找不到旁的話本頂替,但也不用尋這些,這些……哎!”
他一時找不到形容詞,隻能重重歎息,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這般嚴重?”另一郎君挑著眉將小報拿了起來,很快就找到了占據最大版麵的話本頁麵,一看名字他就皺了眉《予夫書》什麼玩意?
這,這看名字就覺得不像是白家的出品,莫不是登錯了地方?
他蹙眉繼續看下去,片刻後便知道這並非是他料想中的情愛,講述的卻是一個將要和有情郎成婚的女子的故事。
她的未婚夫婿一聽聞邊關告急便丟下了籌辦許久的婚事決議參軍。女郎起先雖有不解,但卻為情郎打點,送他去了,一等便是兩年。
文中雖未細說,但是諸人均知說的便是那澶州之戰,眾人也隻那場戰役如何慘烈,女郎的夫婿又是頭一批應征而去的軍士,後遼軍大軍南下將戰線直直壓到了澶州,若非先帝親征,北方都將失守,更不必提前一批被派去的兵士了。
果然,又激戰數月後,檀淵之盟簽訂,女郎收到的卻是一紙公式化的喪書。後女郎說服家人,與亡夫牌位成婚,又領了一個兒郎傳嗣,日日平靜度日。
直至十八年後,邊關烽煙又起,此時她已兒郎長成,父母俱喪,再無牽掛的她終是穿上了戎裝,踏上了從軍之路。
女郎最後如何並未言說,隻留下一女子策馬持槍而去的剪影,留白於眾人。
附一行小字,正是
郎君一去十八,今妾扛軍槍,著軍裝,從軍令。
待我同歸,你我攜手共還鄉。
男子放下了小報,麵上怔怔,一時竟是無言以對。
這一桌的沉默並不是個案,此處酒樓正是白家在鬆江的一個報刊發售點,平日裡頭江湖人士都已經習慣了買上一冊報,叫上一碗酒,點上若乾下酒小菜,在這兒看完小報後和萍水相逢的江湖人談談天聊聊地,再各自走江湖。
尤其是在《武鬥聯盟》連載之時,此處更是請了當地最好的說書先生,每日都有評說這話本。
久而久之,圍坐在這兒聽評書已經成了江湖人的習慣,再加上近些日子白家的酒樓連連推出美味又便宜的小食,在這個圈子裡麵很是火了一把。
酒樓的掌櫃見著場內一片寧靜,這些配刀劍而行的郎君們一個個沉默不言,偶有出聲也是叫來加酒加菜的,同平日裡頭鼎沸(八卦)場景全然不同。
他心中有些惴惴,忙回頭看了一眼今日於堂中坐鎮的自家小少爺,白玉堂感覺到掌櫃的眼光,揮了揮手表示沒事。
預料之中的罷了。
以他的眼力自然早就看到了這些歌悶聲不吭喝酒的有幾個都紅了眼眶。
隻是以習武之人的定力還在強自壓著罷了。
白玉堂輕叱一聲,對於這些江湖前輩們脆弱深表不以為然,還未入江湖的小郎君最不喜這種情情愛愛生死離彆,男兒家家的,當以殺止殺,哪兒來的那麼多廢話。
想要回家看看便回家,想媳婦了就想了,偏做出如今姿態給誰人看?
年輕的白三郎此時尚未遇到牽他心神之人,更是不識情愛滋味,故而他自不能理解堂中兒郎們的種種姿態。
他隻揮了揮手,令人將之前大哥吩咐的小點心端出來,算是撫慰一下大家受傷的心靈。
雖然在白玉堂看來,他也不明白這些大老爺們有什麼好受傷的。
正在他心中腹誹之時,門口忽然衝進來了一個年輕人,這年輕郎君相貌英挺,有幾分憨厚老實之色,若是夏多多在此,竟然會認得這就是當年他在跟隨夏安然南下之時,被他飛過去搶走小魚乾,又被他丟了一兜小點心之人。
此人乃盧家的少莊主,而若無意外,今年下半年他便要繼承莊主之位。故而如今前任莊主已經將盧家諸多事端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盧方此人人如其名,長的方正,身材魁梧,性格也極為方正。自他開始逐漸接手盧家百事後,盧家在其帶領下便是有理也讓三分,便很得人心。
直到白玉堂為備考跑來了鬆江府,他和盧方一見如故,白家也和盧家很有些因緣,便在盧家莊住下了。
白玉堂好吃,作為一個金華人,他對河海鮮極其感興趣,偶爾一日他得到了夏安然的書信,上頭說了一種唯有最新鮮的魚類才可一品的吃法,為了捉到這魚,白玉堂便隨著盧家的漁船出了海。
誰知就在那次,他便遇到了隔壁鄰居丁家的船隊,丁家人蠻橫無理,漁網撈過了界偏說是被海水吹過去的,當即本是冷眼白三少便隨手撈起了幾粒石子連連彈射,將丁家的船夫打得嗷嗷直叫。如此,便和丁家結下了梁子。
後來丁家同盧家便簽訂了彼此明確的“楚河漢界”,言曰若是誰人過界,便要將一船漁獲交付給對方,自此小半年,方才彼此平靜。
見白玉堂在此端坐,這年輕人看上去鬆了一大口氣,腳步也緩了下來,他快步走近道“原來你在此處呀,我還以為你又同他們鬨事去了”
“鬨事?”白玉堂先是一皺眉,然後眉毛幾乎要挑飛到發鬢裡頭,“可是那丁家村的又越過地界了?”
“沒有沒有!”盧方忙擺手,他看了看滿堂的黯淡之色有些不解,“他們這是怎麼了”
此問卻並未聽到回答,扭頭一看,俊朗出塵的年輕人正雙眉緊鎖,死死盯著他,盧方見他略有所思的模樣隻覺背後一寒,他乾咳一聲知曉轉換話題失敗,便訕訕道“真沒事兒。”
“就是那丁家人,今日有一船為追魚,誤入蘆花蕩,然後他們的船槳在回程時候繞斷了幾處漁網,四弟已經同他們協商過,丁家也妥協,願意賠一張二十尺的新網,這一次咱們不虧。”
“不虧?”白玉堂眉毛都要翹到到天邊去了,他一拍桌子怒喝道“先前說好蘆葦範圍為界的是他們,如今他們既然越界,按照當年定下的約定,擅越者一整船的漁獲當全數交予對方,怎麼?我聽大哥說,方才他們似乎並未交出漁獲?”
“至於漁網被他們撞壞,本就應當給予我等補償。四哥也是糊塗,竟如此輕鬆放他們過關。”
說罷,他以掌擊案,對於自家結義兄弟幾人的心軟實在是無奈至極。
“可不是我糊塗。”就在他憤憤不平之時,門口又進來了一個年輕人,麵容手持折扇,頭戴綸巾,姿容纖細,麵色卻不太好,看著總覺得此人孱弱至極,似有病態。
他一進來見白玉堂義憤填膺模樣,便笑道“方才大哥見你不在島上以為你得了訊息急著來尋你,我那時便覺得若你當真是有事外出,隻怕三兩句大哥就能被你套了消息,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四哥,”白玉堂忙起身行禮,隨後他皺眉道,“年初時,我等剛剛同丁家劃分了捕魚範圍,本為他們要求,如今他們卻率先違反,如此情況,焉知他們不是挑釁我等,或者是在探查我們的底線,大哥,四哥還是當謹慎為上。這第一次不處理,以後約定便要如虛設。”
蔣平笑道,“此次,當確為意外。”
見白玉堂按捺下脾氣,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他便道“是他們的郎君丁兆蕙初次上船,興奮的緊,這艘船本是一座小舟。船上也隻有零零散散的漁獲,當發覺過境後他們也及時返回,不過今日湊巧,河水將漁網帶去了邊界,便讓他們給弄壞了。故而,念及初犯,我們便罷了”
但白玉堂知曉事情的真相並不僅僅如此,他在腦中搜索了一下,這丁兆蕙是何人便明白了,為什麼大哥和四哥都輕拿輕放。
丁兆蕙和丁兆蘭是對少見的雙生子,其父乃此地鎮關總兵,很有些人望,大哥和四哥,如今稍稍退讓多少也是因為白玉堂今年要參加武舉,他們生怕自己在武舉中被算計或是耍弄。
畢竟武舉不比文舉幾乎無懈,到底還是有些可以琢磨的地方。
白玉堂心中感動,卻也有幾分好笑。
心想這幾位結義大哥隻知他是白家少爺,其兄長乃行商之人,白家更是金華首富,卻不知道他還有個當朝三品的二哥。
若是知道,他們便也不會如此謹慎小心了。
但無論如何白玉堂當領情,他對著兩位兄長抱拳行禮,口中卻不多言,隻請二位快快坐下,吩咐了酒菜不提。
盧方自是不知方才數息之間這弟弟的心中轉過了多少道玲瓏彎,他此時隻以為那個話題過去了,便繼續小聲追問為何堂中一片死寂?
鬆江此時正是漁獲時節,遊客眾多,故而這酒店大堂人來人往,卻總有那麼幾個小圈子一片喪氣模樣,隻默默吃酒,並不言論。
此場景實在詭異。
白玉堂輕哼一聲“因為看了話本。”
“話本?”盧方大為驚奇,忙追著白玉堂問是甚話本,白玉堂便讓人給盧方拿了張小報過來。
在白家酒店內小報是可以免費翻閱的,帶走便要拿錢,便有些拮據些的武人會三五人拚坐一起,點上數碗水酒,便來蹭報。
白家不缺這點賣報錢,不過是予人方便罷了。
故而此時廳堂內幾份小報尚在傳閱,所到之處均是一片寂靜,這場景若是被夏安然知道了,他定是要感歎這些古人虐點低。
畢竟古代再虐也無非這點套路,現代劇情虐起來多狠啊,一般還是連環捅刺,一把刀紮完了還得拔…出來繼續紮。
他自覺寫得平平靜靜,看者卻是越想越悲,再帶入到各自境遇中,自然一發不可收拾了。
這一年倒是引得不少武林人士都動了回家看看的念頭,想看看媳婦兒,也想讓媳婦兒看看自己。
如此未來尚且不知,如今盧方正拿著一張小報仔細研讀,白玉堂倒是在和蔣平說話,談笑間二人推杯換盞,很是和樂。
直至片刻後,盧方亦是放下了報紙,長久不發一言,隻最後重重歎氣“這娘子,倒是個好的……”他沉吟片刻,又補充了一句“娶妻當娶木小娘。”
白玉堂震驚得都沒能接住方才被他拋起的苔條花生,任由其掉在了桌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