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這些女娘們有些用自己的贖身銀子養著他,也有的青樓院子養著他,總體來說,柳三變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但是青樓到底是個營業場所,就算他出名,但也是姑娘們的配角,遇上了大金主還是要給金主讓路的。
所以在這些武夫們進京之後,柳三變很快就發現自己突然之間成了浮萍,在各個姑娘之間來回飄搖。
他雖自以為灑脫,卻也忍不住心口一陣又一陣冒出的酸水,待在樓裡麵看著那些娘子們左右逢迎的模樣總讓他有些難受,他長期居於此,自然看出那些娘子們麵上一張又一張的麵具,她們看向彼此的眼神也充滿了似真似假的敵意,這種敵意八分假,是演給喜歡看著一套的客人們看,二分真,是因為彼此為競爭夥伴。
分明個個都是好姑娘……可他也無能為力。
他長歎一口氣,原本充盈於鼻端的馨香此時卻覺得有些膩味,他乾脆起身,準備出去散散步。
待到想要整理衣裳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無一都是娘子們買給他的東西。
他自己,就是這些娘子們身上的吸血蟲。
這一發現令這個將過不惑的男人沮喪不已,他逆流而出,一個人出了青樓,一時間竟有幾分聊賴來。
正在此時,他看見了一個穿著書生袍,抱著一個書箱在青樓門口團團打轉的小郎君,看著模樣……毛都沒長齊吧?
現在的小郎君已經這般早熟了?
他挑挑眉,雙手負於背後晃蕩著出去,心裡頭想著自家那個小學究小時候可不是這般模樣,他的兒子啊……有多久沒見過兒子了。
從當初他和兒子大吵一架之後似乎就……對了,那時候他兒子個子還是矮矮的,對,就是麵前這個捧著箱子的小郎君那麼矮……嗯?
柳三變瞪大眼睛看著剛剛隨意一瞥的小郎君幾個挪步便停在了他的麵前,步子特彆靈巧,笑容特彆可愛。
讓人看了就想掏糖的那種……
“小郎君啊 ,你找人嗎?”
“柳先生。”這小郎君一開口就道破了他的身份,然後他將手上的書箱遞了過來“煩勞您撥冗看一看這個。”
柳永眉毛挑的老高,他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時候他柳三變在京城裡麵還多了一個人生導師的職銜?他擺了擺手正想推拒,就聽這小郎君小聲說“我們家郎君說,他很喜歡柳郎的詩文,他剛剛接了一個報社和書局,很想同柳郎商討一下為您量身出版一冊書……”
柳永猛地扭頭看他,雙眸眯起似有幾分憤怒,見狀這小郎倒是不畏不懼,從書箱裡頭掏出了一本冊子遞到柳永麵前道“這是我家郎君做出來的書樣,還請柳郎一閱。郎君說若是柳郎不喜……還可做更正。”
書樣?
柳永皺皺眉,但是他發現了一件讓他頗感介意之事,所以還是將書冊接了過來。
書頁封麵使用的是厚實的紺碧紙,封麵上是一落筆有些風骨的【書名】【作者】二字,但這些都不是吸引柳永的重點,吸引他的是書頁上的若乾根線。
自唐末開始,雕版印刷術逐漸取代手抄本漸漸開始風靡,時至北宋仁宗年間,市場上的手抄本已經稱為了極為昂貴的珍藏品,而雕版印刷本則是成為了正常的流通物品,但是雕版印刷在提高印刷速度之後也出現了一個問題。
那就是它是一張張紙拚成的一冊書。
以往手抄時候采用的是類似於卷軸的書本模式,後來為了翻看方便,將其折成折扇模樣,便成為經折式,這就有些類似於後世清宮戲裡頭奏折的模樣了,事實上“折”這個詞代表的就是這種將一整夜紙折疊後形成的成書狀態。
但是後來有人發現這種方法還是不夠方便,尤其是在印刷術普及後,因為一本字數較多的書冊不可能隻用一張紙就能完成,勢必需要多頁紙拚接。
為了保證書本的完整性,如果使用【經折式】,那麼就需要人工將數張紙用膠水黏貼,為了美觀還要將重複的邊框裁減掉,在書冊的需求大批量增加之後這種方法成為了一種負擔。
現在逐漸興起的是蝴蝶式,蝴蝶式的製作方法便是將紙張折疊後將其沒有字的一麵用膠水黏合起來,因為形式看上去像蝴蝶,故而有此名。
到了這一步,已經出現了現代書冊的模樣,區彆僅在於其靠外側的紙張是連在一起的,而非現代頁頁分開。
但是柳三變手上的書是頁頁分開,不光頁頁分開,還是有正反麵的。
他隻翻了幾頁便發覺了其中乾坤。
這樣的一本書,使用的紙張數目是一樣的,但是其容載卻相當於旁的書冊的一倍,若無意外,這種書冊一經推行很快就會得到讀書人的喜愛和推崇。
無論從購買書冊的銀錢上算,還是收納儲存的方便程度看,這樣的書冊都是占上風的。
但這些也不算甚,無非是印刷的雕版花費了點心思罷了,但是他最在意的還是裝訂方法。
這本書使用的是麻繩穿洞的方式,這和最早的紙頁存儲方法類似,但是從起打結的方法來看,卻十分牢靠。
它是采用繩結的方法取代了膠水封頁。
受製於時代技術,如今的膠水使用的多半是天然帶有粘性的物質,譬如魚膠和澱粉。所以可想而知尋常作為商品的書冊的粘性有多糟糕,正因為此,這個時候的讀書人是以捧這種動作來看書的,因為他們生怕稍稍用力這書頁便要從中折斷。
而這線裝……雖然看著粗陋了些,但卻能層層保護書冊不會散架。
男子仔細得打量了書冊半響,然後忽然意識書籍處還有一行小字,細細看去正是《武鬥聯盟》,這名字有些熟悉,哎呀,這不是前些日子很流行的武俠話本吧。
他挑眉問小郎君“你們家郎君同這話本的作者也簽了約?你們家打算直接出話本?”
小少年恭敬回道“書鋪正是這位作者開的…”
柳永沉吟片刻,心中循環閃過一行字:既然自家有了書鋪,緣何之前還要去那白家的小報上連載……有錢人的想法真真是搞不明白。
他手指來來回回在書頁上摩挲,隻覺得手上這個不是一冊樣書,而是一個巨大的魚鉤。
但是這個魚鉤對他而言,卻是來的正好。
若是再早一些,他還沒有生出多愁善感之心,若是再晚一些……
男子搖了搖頭,沒有再想下去,而是說道“你要給我的書……可也是這位作者所書?”
小郎君點點頭,柳三變長歎一口氣“還真是……今日某還是不得不做上一次那自願上鉤的魚兒了。”
他推拒了小郎君遞來的書箱,直接道“帶路吧,讓某去見見你家那位郎君。”
坦白說隻是試探著丟出去一個魚餌試試的夏安然,沒想到這魚餌就正正好好被大尾巴魚咬在了嘴裡,並且急匆匆往這兒趕,他現在正圍在一個機器邊上興致勃勃得上下其手。
這個機器是一個打洞機,用以在書冊上鑽洞,但是其本身……是一個液壓機。
夏安然隻是試著下了訂單,因為液壓機的操作難題在於很難保證箱子的密封程度,所以他本來不抱希望,沒想到這個科技點點了八成的大宋居然真的有匠人給他做出來了!
雖然應該是手工敲出來而非批量生產,但是已經非常驚人。
液壓的原理說起來很簡單,封閉容器中的靜止流體的某一部分發生的壓強變化,將大小不變地向各個方向傳遞。
也就是說,在封閉環境下,在一個容器的一邊向下施加力的時候,由於液體的流動性,這部分力會平等得擴散到容器的另一邊。
而同時,眾所皆知,單位麵積越小,力相等的情況下壓強愈大。
液壓器的原理即是如此。
假設容器有甲方和乙方兩邊,在乙方施加壓力的時候,甲方也會受到壓力,同時,如果甲方的承壓麵積要遠遠小於乙方的時候,那麼它就會產生數倍於乙方的壓強。
當然,由於能量守恒定律,付出的代價是做功的距離,但是隻要控製好距離的情況下,如果不考慮容器承壓範圍,一般可以增大十倍左右的壓力。
如果不考慮力的消耗,就意味著在乙方施加了五公斤的力,在甲方便可以推動五十公斤的貨物。
十倍不是上限,隨著使用材質的硬度和耐壓性增加,還可以逐步堆升。
所以增加些距離算事嗎?完全不算。
當然,夏安然心知由於不可抗力因素,譬如水中會長出藻類、鐵器的生鏽等因素,這個時代做出的液壓機使用壽命估計也就五六年,但是他已經很滿足啦!
當小寇少年帶著柳永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一個年輕人抱著一隻貓,正把它放在了一個平台上頭,然後就在平台邊上一根針順勢落下,“嚓”得一下就穿透了若乾張紙。
柳永隻覺的背部莫名一寒。
這,這和他之前想象中的穿洞方式不一樣!他原來以為這會是人工鑽洞的,之前尚且有覺得此書做法雖佳,然其成本恐怕亦是不小,萬萬沒想到會看到這種幾根針同時紮下的可怕場麵。
而且,為什麼要用貓來壓?
這是有什麼奧秘嗎?
帶他入內的小郎君快步靠近,湊在那又將貓抱起來的郎君身邊說了幾句,便見那人抱貓的手一頓便將手自貓腹下抽出,便要緩緩扭過身來。
此時柳三變,心中還帶著幾分不以為然,直到他看到了這位郎君的臉,頓覺膝蓋一軟。
又驚又喜又複雜的心情,在他心中,驀然之間展開
官家,居然是官家來找他,這是一種怎樣的概念?
因為喜好寫豔詞而被鄙棄的柳三變,此時此刻萬般心情湧上心頭,他一時之間看著這個年輕人,嘴唇翕動,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當說是委屈嗎?還是認錯?
二者兼有。
他放浪形骸的舉動之下,有人說他是瀟灑,有人說他是布吉何償不是他的一種自我放逐
他不能理解自己,又不曾做出什麼有傷風化之舉,隻是因為自己喜歡填詞,喜愛青樓女兒和那裡的人生百態,在他學識、文采一樣不差的情況下便奪了他的名。
是何原因?
既然陛下叫他寫曲填詞,他便也賭氣般得這麼做了。
但是在其內心柳三變想要做官,他放不下仕途,就在他就算躺在香軟女子的懷抱之中,被軟玉清香籠罩之時,他想要享受的卻是案牘勞形。
當崇敬他文采者前來求詞後他下了私印之時,他卻想著在公文上落印當是多好。
這畢竟是他少年時代、青年時代、乃至到了中年都一直在追尋的目標,哪能就如此輕易的放下。
但是坦白說,柳三變對此已經不抱任何希望。
直到得到今年,官家親政將重開恩科,為表功德,恩科將放開錄取範圍,這才是柳三變留在了京城的原因,他到底還是意難平,到底還是想要再試一次。
如果這次不能夠成功,柳三變之前便打算自此行走江湖,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今天居然會見到官家
雖然柳三變並沒有參加過殿試,但是他卻認識官家。
在被趙禎登基後的一年科考的,當時想要一展身手的他留在京城參與了那一年的元宵燈會,當年還是小皇帝的官家出來與民同歡,正巧擠在前排視力也很好的柳三變便將官家的臉牢牢的記在腦子裡麵,當時在他的心裡麵,這一位少年便是他想要輔佐之人了。
正因為期待很大,所以在最終失望的時候打擊更大。
但是現在,柳三變卻覺得自己看到了新的希望。
官家派人來找他,那是不是意味著官家還記得他,也想要再用他?
對於一個官員來說,他最怕的就是被帝王所遺忘,最不怕的就是帝王想要用,對於一個學子亦然。
而考慮到今日所見所聞,柳三變感覺到自己似乎答出了一個考題,這個考試的題目便是:關於新式製書和印刷之法。
正是為了考驗他,官家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派遣了一個看似尋常的小吏帶著這本新出的書到了他的身邊。
倘若他柳三變是一個不識貨的蠢貨,又眼高手低做出了得罪的姿態,那麼他這一次考試定然是不合格的。
幸好,柳三變在心中暗想,幸好他今日有如神助,又突發奇想跟著這小吏走了一趟,這才沒有錯過這一次天賜良機。
此時此刻,這位年少成名後幾經挫折的才子,在心中充滿了對於帝王的感激之情。
隻想問他參不參加今年的科舉,如果不參加的話,是不是可以為他填一曲詞的夏安然一臉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