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戰意勃發, 卻不防夏安然開口的第一句話他就懵了一下。
青年人對他拱手笑道“謝柳先生撥冗前來, 恕在下並未親迎, 失禮了。”
“在下名為夏安然,此次邀請柳先生來, 是為了求柳先生為吾所著話本譜一詞曲……”
他的這一番話從柳永一邊耳朵進去, 又從另一邊緩緩出來,柳三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總算從夏安然話語中提煉出來了他的意思——不,不是考察是否做官?是, 是要我再填詞?
這一刻,柳永也說不清心中情緒。
他雖自詡“奉旨填詞”,但到底並不想真的奉旨填詞。
但是多年沉淪多少打磨了點他的性子, 又聽夏安然言說自己姓【夏】名【安然】,柳三變便自以為官家這是在隱藏自己身份呢, 還在心中默默吐槽了一下官家取假名的功夫不怎地。
因為如今是夏天便姓【夏】,因意圖國家泰然,便名【安然】,哼,若是旁人定然是解不出此題, 但他可是柳三變呐!
故而他也十分配合得拱了拱手, 請夏安然將文稿交付。
柳三變自然看過《武鬥聯盟》, 在他眼裡這冊數雖說新穎, 卻並不具備太多的品味價值。
簡單的說, 這是一篇看起來很愉快,但並不會讓人想要珍藏、想要再三細究的話本。
如果夏安然知道他的評價定然會誇獎他看的很準,因為這就是快餐文學。
看過爽過即可,更多的品味自然是沒有的,權做一本打法時間的小話本罷了。
但是現在知道了這話本的作者是當今……咳。
對於是否要違心吐出讚美之詞,柳永還是非常糾結的。
他原本以為夏安然是想要讓他為那本話本譜詞曲,都已經做好了強捧的準備,熟料夏安然拿出的是另一冊書。
成頁的裝訂方式非常方便閱覽,而且也不用在翻閱過程中過於小心翼翼,提高了不少體驗,柳三變一看主角是娘子頓時一個機靈,咳,坦白說他個人的傾向還是情愛,曾也披著馬甲寫過幾個話本,也得到了不少好評。
就算是寫話本上,他柳三變自認也是不會輸給旁人的。
誰知本以為會看到的情情愛愛並不存在,反倒是一上來死了另一半。
柳永越看眉頭皺的越緊,坐在他對麵的夏安然也緊張得攥住了小爪子,有一種寫作文被當中的羞恥感,他一時之間對於自己扒下馬甲是否正確產生了懷疑。
畢竟麵前這位好歹也是北宋第一“詞”啊!幸好沒有給他多少時間糾結於此,他的故事不長,很快柳永便看到了下篇,一看開頭他便眉頭一皺。
下篇時候夏安然是從郎君的角度來書寫,為了一解上篇留下的疑問,在夏安然的設定中,郎君在戰死後便化為靈體旁觀了敵方的受降儀式,也算毫無遺憾。
他正以為要被黑白無常鎖魂之時,卻發現自己情不自禁得被什麼牽著動。
隨後他隨著戰友跨越了大半個北方,最後被送到了未婚妻的手中。
不錯,正是手中。
他的靈魂被拴在了鎧甲之上。
之後的一切他便隻能作為一個旁觀者,雖有萬語千言,卻無法發表,因為他已經死了。
他看著未婚妻怔怔模樣,看著未婚妻同家人百般爭論,最後毅然同他的牌位成親,看著老隊友抹了把淚,充作了他的長輩受了妻子一拜。
他想要拍這兄弟一把,斥他這是占他便宜,但是卻隻能呆呆站在隊友身旁看著這個娘子緩緩拜下,她的唇角帶著一抹淺淺的笑容,似是滿足,也似是遺憾。
想要落在兄弟身上的手無力垂下,於身側握成了拳。
他同妻子相識於微末,本已談婚論嫁,也下了聘禮,但是當聽聞邊關告急之時,他還是穿上了軍裝丟下了尚未成禮的妻子遠赴沙場。
他知道妻子對他的感情。
也知道自己對妻子的感情。
為何參戰?
本已與他無關,大宋兵士千千萬,並不差他一人,他又為何要去送死?
因為他入營之日,兵長便意味深長得對他們說了一句話:爾等一日行伍,終生行伍。
當年他不知此意,知曉之時說這句話的兵長已然隕落。
他的兵長正是最早一批重批戰甲之人。
他知此去為螳臂當車,大軍未至,他們這些廂軍不過是送上前線以人命起拖延敵方步調之用。
但他也知道,若無他擋在前頭,千千萬的大宋子民便要被鐵騎踐踏,若是所有的兵都不這麼想,那麼他們就要將自己父母、妻、子,摯友、將所有的人都暴露在敵前。
他不走,隻能守住自己一個家,他走了,才能守住千千萬萬個家。
他記得自己臨行前妻子含淚問他,“何時歸來?”
他當時怎麼回答來著?
對了,他當時說“若一去不還,便一去不還。”
木娘還問了他“那我呢?”
他的回答極其殘酷“木娘且嫁他人無妨。”
然後他就穿著木娘為他修好的戰甲,拿著木娘為他擦亮的銀槍策馬離去了。
誰知他歸來之時,木娘確實嫁人了,嫁的卻是他的牌位。
木娘說,日日盼君歸,君卻未歸,如今隻盼君魂歸來兮,與我再度攜手。
他想要製止這一場荒唐的婚禮,想要叱罵他的木娘,想要搖醒他的嶽父嶽母,但是他什麼都做不到,因為他死了。
這一年的冬天特彆的冷,也特彆的長,好在春來回暖時候,他已經習慣了被束在鎧甲上的日子。
他的鎧甲被木娘好好得擦拭,又好好的收在了自己房裡,於是他也就順其自然得宿在了二人的婚房。
他會聽木娘對著他的牌位絮絮叨叨,會看著木娘在燈火下頭為他縫補衣裳,然後擇一日燒掉。
其實他想告訴木娘,彆燒啦!我收不到的,多浪費啊,還不如改一改你自己穿。
但是他做不到,因為他死了。
因為他死了,他阻止不了木娘嫁給他的牌位,拭不去她的淚珠,也無法在閒言碎語中護住他的木娘。
好在後來他的嶽父母做主,為木娘過繼了一個兒郎,那小孩不過兩三歲大,長的卻很是機靈,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似乎是能看到他。
他對著小孩做了個鬼臉,小孩在木娘懷中便咯咯咯笑了。
後來小兒稍稍長大了些便意識到他的不對了,但這小子天生膽大,居然也沒同彆人說,隻一日悄悄問他他是誰,在得知了他便是自己名義上的父親後他立刻撲上來想要打他。
然後他撲了個空。
小孩兒罵他是壞人,罵他是大混蛋,他的詞彙貧乏,隻能翻來覆去的罵,他都應了。
因為他的確是。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負責任的夫婿。
他沒有照顧過他的妻一瞬,反倒連累了她和他們的孩兒。
小孩有足足一年沒有理他,後來忽然有一日鼻青眼腫得回來,然後他來尋他說要習武。
自此,小孩日日在演武場跟著他練。
他死的時候手裡握著銀槍,死了之後自然也握著槍,他教了這孩子槍法,他的嶽父母眼光極佳,這孩子天賦好,性格好,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日。
他的靈魂已經越來越淡。
他知道,這是因為記得他的人越來越少。
變成鬼的歲月裡,他逐漸知道了自己為何如此,他有妻子為他牽了一份魂,還有萬千民眾為他拉了一抹魄,身上還有了護國的功德,以及記得他名字的將士,使他們的執念讓他留在了這世上。
當然,也因為他不想死。
他想要歸來看看,所以他便歸來了。
但正因為他是違背了陰司定理強留在了這個世界上,故而他若是消失了,便是徹底消散,並無再轉生之路。
而他如今身形漸淡,便是因為戰爭歲月過去,民眾不再像最初一般感念他們這些兵士,就連朝堂也漸漸將他們遺忘。
但是他不怪他們,忘了好,若不忘了苦痛,如何迎來幸福?
隻是他的妻子,卻絲毫沒有遺忘他。
她還是日日在他牌位前焚香,夜夜同他訴說今日遇到了什麼。
均都報喜不報憂。
時間漸漸過去,小郎已經長大,這些歲月裡,他伴著妻子送走了老嶽父和老嶽母,妻子的親人便隻剩下小郎一人。
妻子家中家大業大,雖按大宋令妻子雖為女兒,卻也能繼承家中財產,隻是有惡人卡主妻子乃外嫁女,便想要侵吞她的家產。
幸而妻子遇到了好官,那官員懲了欲奪家產之人,而妻子在連番喪親和親族反目的折磨下,已形銷骨立。
那一日,她終於在他的麵前落了淚。
他心如刀絞,隻感覺這痛比敵軍捅在他心肺上時痛處更甚。
後來兒郎去考了武舉,成了最年輕的武狀元,他歸來時,妻子看著他的目光複雜又欣慰。
這時兒郎已經看不到他了,兒郎隻是順著他可能在的位置拜了一拜,道“兒定不辱父名。”
他的妻一瞬間淚如雨下。
後來邊關狼煙又起,他看著他的妻慢慢絞短了三千青絲,脫下了綾羅,一點一點換上了他的戰甲。
戰甲心肺處的坑洞已被補好,他的妻跨上了家裡的老馬,趁著兒郎應詔之時僅帶了他的牌位,隻身遠赴戰場。
直至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妻一直知道他在。
妻也一直知道兒郎的槍術由他所授,便也一直背著他在學槍術,他原以為妻看著兒郎習武時候的眼神當是欣慰,實則卻是在細細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