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這一問題讓玉天寶沉默了一下。
被反複, 又是不同的人問了兩次, 玉天寶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似是有些不解, 但更多的卻是煩躁,更有幾分猶疑這其中是否存在什麼陷阱。
但是此時此刻, 他還是選擇回答了,他說“我沒有找過你,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死了。”
於是夏安然笑了, 在微笑的同時, 他也感覺到了心中一股苦澀,這種苦澀的感覺並不屬於他, 應該屬於這個身體原身。
在他的心裡,已經將這一切串聯了起來
玉天寶和平南王世子二人不知為何相識, 平南王世子想要製止他父親利用他相貌的陰謀, 於是天真的認為自己隻要離開了就能結束一切。
而玉天寶當時離家出走,一來為了逃命, 二來想來也是為了建立自己的勢力,二人一拍即合, 平南王世子將自己的生長經曆分享給了玉天寶。
他們可能有著什麼樣的約定,玉天寶反過來也將自己的身份和玉佩交給了平南王世子,於是平南王世子成為了玉天寶, 玉天寶成為了平南王世子。
這樣的變化應該是悄無聲息的, 並不為人所知的, 世子可能在易容之後離開了南邊, 一路向北走,他可能是為了來找他的親生父親,也有可能是有彆的原因。
總之他來了北方。
玉天寶則頂替了他的身份留在了南邊,從玉天寶的話說來,他們交換身份有了足足一年半,而夏安然到了這個身體不過一年,當中的半年發生了什麼,已經沒有人能夠知曉。
但是從玉天寶如此篤定的態度來看,他應該在和平南王世子分手之前便已經對他動了手腳,若非劇毒,可能也是蠱類之類的……
根據夏安然的猜測,當是□□。
所以玉天寶才能夠確定平南王世子必死無疑。
平南王世子的確是死了。
在他進入這個身體的時候,身體本身並沒有記憶,沒有外傷。
若是毒殺,這一點和他對平南王世子的死因的猜測吻合,這種□□可能是一種神經毒素,這才使得平南王世子在生命的最後變成了一個傻子。
但可能因為他長得好看,或者是遇到了好心人,這才使得在他進入這個身體的時候,身體本身除了極其的虛弱和饑餓之外,並沒有太大的問題。
後遺症亦是十分輕微。
若如玉天寶所說並無人發現他的身份,那麼這樣的他應該也不會有人來尋找。
偏偏有人向江湖發布了尋找他的命令,而司空摘星恰恰接下了這一道命令,乃至於最後司空摘星順著這一切反查回平南王府,從而致使這一場陰謀的暴露。
這道命令是平南王府的人,在玉天寶不知情的情況下下達的。
夏安然相信與玉天寶沒有必要在這方麵欺騙於他,因為這毫無意義,所以唯一有可能尋找他的人,就應當是平南王。
玉天寶說的不對,並不是沒有人發現世子被替換了身份的。
他的養父發現了,他的養父一方麵穩住玉天寶,一麵繼續著他的計劃,同時他也派人去找了真正的平南王世子。
事已至今,夏安然並不想去過多的猜測平南王當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可能是野心和父愛之間的遊弋,也有可能是彆的。
他也不想去揣測為什麼平南王沒有在此次事件最重要時刻出現在京城,究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還是並不想看到這一切的發生。
現在去判斷這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因為當玉天寶踏進皇宮的這一刻開始,就已經注定了最後的結局。
平南王的隕落,平南王府的傾覆,都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而現在,因為夏安然的出現,和玉天寶方才的言論都已經證明他在這一事件當中並不無辜,無論他是哪裡的人,都應當知道冒充皇室身份,暗殺世子,最後穿上黃袍意味著什麼。
按照大宋的律例,毫無疑問,誅。
趙禎不想再聽下去了,他從這隻言片語中就猜出了小堂弟過去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也判定了小堂弟如他所料一般在這一整個事件當中都是無辜的受害者,這已經足夠了,他知道這一切足夠了。
旁聽的人知道這一切也已經足夠了,若非是為了在以後,小堂弟能夠以正當光明的身份出現,他都沒有必要浪費這十數分鐘再讓玉天寶繼續說下去,他抬起了手。
室內的禁軍隨著他這個動作抬起了手中刀鋒,玉天寶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忽然看向了夏安然,他問道,“你剛剛問我這樣的問題,是因為有人找了你,對嗎?”
夏安然顯然沒有料到他居然如此敏感,但是在此時,他並沒有必要騙他。
於是他點了點頭。他
的這個動作成為了壓倒玉天寶的最後一根稻草,他驟然站起,垂手而立,雙目死死瞪著還坐在地上的夏安然,攻擊的姿態極重,但是就在周邊人舉刀相向時,他又整個人都放棄了掙紮。
沒意思。
玉天寶他的表情有些放空,旁人無法從他的表情中猜出他在想什麼,但是他周身彌散開來的疲憊感卻清晰可見。
沒意思透了。
夏安然點頭的動作告訴他,他一直以來自豪的偽裝都是一個笑話。
他沒有能夠瞞過平南王,平南王認出他不是他的兒子。
甚至於平南王冒著計劃失敗的危險,背著他去找他的兒子。
真正的平安王世子過得很好,他入了京城,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在這一次事件之後,他可能因為大義滅親得到封賞。
如今已經沒有可能翻牌了,因為皇帝的禁軍已經集結,最後機關算儘,卻什麼都得不到。
就如他之前所說的一樣,他以為傻乎乎的平南王世子,其實是一個一等一的聰明人。
他甚至懷疑自己被這位世子玩弄於鼓掌之中。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發現到了最後隻有他還是孤家寡人。
他放棄掙紮,卻不能讓趙禎有一絲一毫的心軟。
玉天寶所行已經大大踩上了他的底線,無論是他對於皇權的無視,將他人玩弄於股掌的輕浮態度,甚至是直至臨頭還無心懺悔,充滿陰暗挑唆的態度,都讓趙禎無法再忍耐。
他抬起了手,夏安然背對他,自然看不到這位年輕的帝王麵上的表情是如何。
這是一張,夏安然從來不曾見過的臉,也是趙禎不想要暴露在他麵前的麵容。
但就在禁軍們即將攻擊之時,屋內忽然憑空浮起了一陣霧氣。
這應當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正值夏末秋初之時,日夜溫差並沒有到達可以產生霧氣的程度,此處又是室內,但是這股霧氣它真的存在了。
陸小鳳忽然想到了什麼,他猛然踏前,隻來得及喊上一句“護駕 !”
就在同時,他伸手以自己的身體相護,將帝王向後推去.
隻可惜他喊晚了,就在他出聲的同時,屋內的數十位禁軍手中的刀刃儘數被折斷,留在禁衛軍手上的隻剩下刀柄部分。
隻一擊,他便輕而易舉得削去了室內禁軍精銳們的戰鬥力。
同時,一抹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被禁軍護衛在身後的帝王和玉天寶之間。
此人就站在夏安然的麵前,雖然靠得非常近,但是以夏安然的視力依然看不見此人的麵容,他的身高體態均不可見,因為這個人完完全全就像被包裹在了一個迷霧圈子裡麵,紋絲不露。
在場人中,恐怕除了玉天寶之外,隻有夏安然才能確認此人的身份了。
西方羅刹教教主——玉羅刹。
陸小鳳傳奇之中唯一的BUG級彆人物,至始至終,他都不曾真正意義上的露麵,也是這整個故事中唯一利用了陸小鳳的存在。
玉羅刹驟然間在此現身,他所為何已經十分明顯,夏安然默默看了一眼原本低垂著頭的玉天寶,見他果然已經高高抬起的頭顱,雙眼迷離的看著麵前的男人。
夏安然默默地抿了抿嘴,他想根據這一位突如其來現身於此,他的表現看來,他對於玉天寶也沒有玉天寶所說的那般殘酷無情,否則他大可以將玉天寶的性命獻祭於此,以此來得到西方魔教大舉東進的借口。
古人做事最怕師出無名,同理,一旦有了名義,他們便什麼犧牲都無所謂了。
還有什麼能比教主的兒子死在了大宋皇帝手下更大的名義呢,有了這個借口,玉羅刹甚至可以和如今還沒有繼承王位的李元昊聯合,給西方魔將奠定政治基礎,當然至於這兩人願不願意聯合,不再夏安然的考慮範圍以內。
“大宋的皇帝陛下。”因眾人神經緊繃而導致的一片寂靜之中,玉羅刹先開了口,“我為我的兒子所做下的愚蠢行為,向您道歉。”
他低頭了!
知曉玉羅刹江湖地位的陸小鳳瞪大眼。
根據玉羅刹方才無聲無息潛入的情景來判斷,如果玉羅刹偷襲出手完全有可能將玉天寶在眾人毫無準備的狀況下劫走,但是他此時此刻卻向著趙禎低了頭。
這其中的意味眾人皆都了解。
西方羅刹教不欲同大宋皇室為敵。
這便是玉羅刹的表態,他如今的態度甚至是也做好了向大宋皇室賠罪的準備。
原本玉天寶的行為可以被視作個人行為,當然趙禎也可以此為由向黨項發出檄文,但總歸,這是國家大事,大宋和玉天寶的家人不做直接聯係。
但是玉羅刹的舉動,卻是明確表示他想要保下玉天寶,且以自己家族的勢力,為玉天寶賠罪。
夏安然能夠讀懂的意思,自然不必提趙禎以及堂內的其餘聰明人了,原先劍拔弩張的氣氛幾乎在一瞬間,變得祥和了起來。
玉羅刹沒有在乎堂內眾人的反應,他的目光直直盯著趙禎,不曾多看他人一眼。
即便是守在趙禎麵前的陸小鳳也能發覺這人知至知終不曾將他放在眼裡。
陸小鳳的頸項間滴下了一滴冷汗。
顯然在他的態度看來,他認為這個是內唯一有資格與他平等對話的隻有這個年輕的大宋皇帝。
夏安然卻在此時出聲“君何以藏頭露尾,既為致歉,為何不敢堂堂正正與陛下說話?”
他此話一出,引來了室內眾人的注目,夏安然出言在眾人意料之外。
但是此時他必須開口。
玉羅刹的身份不過是大宋屬國的一個民間勢力,他是沒有資格直接同趙禎對話的。
這便是電視劇裡頭常常出現主角和帝王對話時候會有人插言的緣故,會有此舉不是因為這位臣子當真如此愚蠢,恰恰相反,這才是聰明人。
他是為了給帝王遞一個“親民”的梯子,也是為了化解帝王被平民問詢的尷尬。
夏安然如今就是一個梯子。
他會當這個梯子還是因為這房間內也唯有他的身份可以當。
原本趙禎都要接口了,但出乎眾人意料的事,玉羅刹沉默了片刻後,再次選擇了妥協。
他將縈繞於周身的霧氣散開,露出了自己的真實麵貌。
玉羅刹真實模樣是一個不惑之年的年輕男子,但是大家都知道,對於習武之人,最不能以外貌判斷他們的年齡,而且他又有一個那麼大的兒子,說明他的真實年齡定不下於天命之年。
此人五官深邃,是典型的西域長相,但若最讓人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一頭的白發。
他的頭發不是中原人盤起,反而毫不束冠,任由其披散。
在如今可以說全世界都在跟著大宋學的時代,這樣披頭散發之舉可以稱之為特立獨行了。
玉羅刹發尾有些微卷,看著便讓以長、直為美的大宋諸人覺得有些怪異,汴京城是一個國際性的大都市,他作為大宋中樞存在,基本所有的外邦人都必須要來汴京城點到。
在汴京城,這裡的土著人民可以見到幾乎全世界與大宋有過貿易往來的外邦人。
但是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曾見過白發之人,尤其是白發的年輕人。
若非是少年白頭,總叫人覺得有幾分怪異。
然而,見眾人視線都留在他的白發上,玉羅刹也沒有彆的表態,他的視線緊緊鎖定在了少年帝王身上。
“大宋的皇帝陛下。”他的宋話非常的標準,他將致歉詞有說了一遍“我衷心得為自己的兒子所舉,給您帶來的困擾表示道歉。”
趙禎靜靜看著他,然後他揮了揮手,示意禁軍們退下,與此同時,白錦羲亦是走到了之前一直背對他的夏安然身側,他身上稍有些狼狽,卻看不出血漬,見他過來,夏安然立刻關心得看了過去。
白錦羲走至他的身邊,手微微一動,便將夏安然拉到了遠離玉天寶之處。
顯然是生怕玉天寶突然傷人,他的動作引來了室內其餘人的注意,陸小鳳見他進來眉頭深鎖,顯然他極為關心葉孤城的情況,隻是此時不好多問,他隻能強逼自己將注意力放在此時更為棘手的玉羅刹身上,後者的視線卻不曾移開,甚至看都沒看走進來的白錦羲。
顯然白錦羲並不足以讓他生出警惕。
這是一個強者對於自己實力的絕對自信。
夏安然輕輕捏了捏白錦羲的手指,隨後二人神色嚴肅靜靜看著這一場他們已經無法插話的局麵。
談話的節奏看似掌握在趙禎手中,實際卻在玉羅刹手裡。
趙禎非常清楚這一點,藏在袖子內的手緊緊捏緊,坦白說,這是趙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麵對這樣的一位武林高手。
他沒有絲毫的壓迫感,可能也是他為了表示禮貌收斂起了自己的魄力,故而在趙禎麵前的,是一個以著相對平和姿態出現的魔教教主。
但是趙禎能夠從場內眾人的態度估量出此人的武力值。
很強。
可能比葉孤城還要強。
這位魔教教主見小皇帝並沒有說話,便自己將話題繼續了下去“我雖不是中原人,卻也知道應當禮尚往來,”
他頓了頓,“您富有四海,定然是不會在乎一些小小的禮物。我也無意將這些凡俗之物拿來汙了您的眼睛。”
“不若如此,我向您發下一個誓言可好?”
年輕的帝王雙眸微微眯起,他依然一聲不吭,卻在此時露出了些恰到好處的軟化,似乎在等著玉羅刹的下一句話,然後他等到了一個令他有些吃驚的承諾。
玉羅刹說“大宋的皇帝陛下,我為您送上一個黨項……如何。”
他這一句話一出,室內一片死寂,這一瞬間沒有人膽敢去看趙禎的麵色,也沒有人膽敢去思索的趙禎這一刻的想法。
大家心裡頭唯一的一句話便是——好生狂妄。
玉羅刹輕笑“在下說話,從不打誑語。大宋的皇帝陛下,隻要您寬恕我的兒子,我便能為您送上一個黨項。”
趙禎沉默片刻後,言道“黨項為我大宋屬國,我大宋仁義之師,不行侵吞之道。”
他這一句話似乎惹笑了玉羅刹,就見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上上下下得打量著趙禎,片刻後點了點頭“既如此,那我便換一個允諾,”
“若有一日黨項反叛,我將為您送上一個黨項……何如?”
“若黨項一日反叛,則有我大宋軍隊維護大義,便不煩擾玉教主了。”
“……哦?”玉羅刹似乎毫不經意得抬了抬手,若有若無得讓開了身形,露出了手上隻有半把刀柄的禁軍,似乎是在說——就憑他們。
趙禎卻分毫不讓“玉教主武功蓋世,當世難有及者,隻是,國與國之間,卻不由武林人士決定勝負。”
“此話何講?”
年輕的皇帝露出了一個飽含鋒銳之笑“國戰,靠的絕非一人之力,亦非十人、百人之力,拚的,是一個道字。”
“我大宋執領正道,不侵、不迫、不搶、不掠,我心無愧也。”
“倘若黨項當真膽敢侵擾我大宋國境,侵全國之力,朕也定要讓黨項給朕一個交代。”
“我大宋,不懼戰”
“……嗬。”玉羅刹並未再多表態,隻是甩了甩手,“大宋的皇帝,你倒是同你的父親全然不同。”
“當年我可是親眼看過你的父親一力拒戰。”
“先帝慈悲為懷,為護我大宋子民而戰,卻也為不讓我大宋子民白白犧牲而避戰。”趙禎神色淡淡,
他沉默了下,言道“我大宋子民在父王的治理下安穩度日,單就其間人口增長便有十萬戶,父王的為王之道,便是和。”
“哦?那麼您的呢,您的為王之道為何?”
這一次,年輕的帝王沒有立刻給出回答,他的睫毛微微顫動,顯然這位帝王還沒能在這短暫的執政歲月裡找到自己的答案,即便如此,他看著玉羅刹的雙目依然澄澈堅定。
這位西方魔教的至尊之人見帝王如此態度,他微微躬身,向著小皇帝輕輕一禮,“既然如此,不若我暫且欠您一個要求,我先向您贖回我的兒子如何?”
“玉教主不必如此。”趙禎微微抬手,示意門口的禁軍將把守的位置讓開“玉天寶並非主謀,即便沒有你來求情,他也不過是流三千裡。”
“朕給玉教主一個人情,你且帶他走便是。”
玉羅刹環顧四周,便見眾人雖有不讚同之色,卻無一人阻止,便心中有數,他也不客氣,點了點頭,言道“大宋的皇帝,在下的承諾永遠有效。”
“不必了。”趙禎直言“朕雖不入江湖,卻也知道江湖有一句話叫做江湖事江湖畢,江湖、朝堂兩不相乾,縱有一日我宋與黨項開戰,朕也隻會用宋民,不用武林。”
他笑得驕傲“何況,朕相信我大宋子民。”
縱然有武林人士,在開戰之際,也是宋民,不是武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