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羅刹自然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目光深深看了眼這位剛過二十歲的帝王,於心中輕歎。
大宋、黨項、大遼有如宿命一般在同一時期誕生的三個繼承人,本就預兆了一場搏殺和勢力的全新分配。
三個政權的如今亦遼勢大,黨項蠢蠢欲動正在囤積力量,隨時準備咬宋一口。
隻是如今,就他所見。
黨項的李元昊,不及這個帝王之心。
李元昊是狼,這宋皇卻如天空。
若是他當真能夠永遠不變……黨項危矣。
隻是,哪兒就能有永恒不變的帝王之心呢?
人的野心,都是被喂養出來的,相信自己的國人固然好,隻可惜這位宋皇似乎沒有意識到,他身邊亦是危機重重,國內亦不太平矣。
他自不會多言提醒,隻道了句謝,走到了玉天寶麵前,他腳步隻微微一頓,玉天寶在他的身後猶如鵪鶉一般一言不敢發,隻敢默默跟隨。
與此同時,玉羅刹另一手微微舉起,原本躺在地上的羅刹牌便憑空被吸起落在了他的手中。
他光明正大得將羅刹牌塞入了袖兜之中,便抬步向著禁軍們讓出的空隙走去,玉天寶跟在他的身後,一聲不吭跟著走,隻是就在要踏出的時候,他忽然回了頭。
他看了夏安然一眼,表情有幾分不明,原本隻感覺看了一場武林大戲的夏安然在這樣的目光下極為莫名,他微微歪頭,似乎像是在問玉天寶看甚。
半個身體沐浴在月色下的青年嘴唇動了動,隻是他所在的角度實在微妙,夏安然並不能看清他說了什麼,玉天寶似乎也沒有將話說出口的意思,夏安然靈敏的聽力也沒能聽到。
這可逼死人了。
夏安然不自覺得踏出了幾步,似乎想要走過去的樣子,卻見玉天寶抬手製止了他,之後他毫不猶豫得轉身踏入了月色中,就在二人進入月色的時候,這兩人就猶如被月光曬化一般,之前玉羅刹隱藏起來的煙霧又重現,將他們二人罩了起來,隨後一陣清風吹過二人便消失不見。
“好可怕的輕功。”陸小鳳喃喃,隨後他忽然驚醒,他看向了白錦羲“白兄,葉城主……”
白錦羲搖搖頭“西門吹雪來了。”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在場人都愣了愣。
是了,今日比武的角色便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陸小鳳能夠找到這兒來,西門吹雪自然也能。
見夏安然猛然間回頭的表情,趙禎衝他溫和的笑了笑,他揮揮手言道
“想要去便去吧,這兒沒事了。”
就在他們說話的功夫,禁軍統領命令手下的步卒們同外頭的守衛換裝,必須保證陛下身邊的守備力量是最強的。
不過片刻,禁軍們武裝到位,各自列隊站好。
夏安然確認了小皇帝不是客氣之後,便與同樣關心那邊情況的陸小鳳二人想要走出去,卻不料白錦羲也跟在了他身旁。
夏安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白錦羲沒有同他說什麼,隻是伴在了他身側,
【你不用護衛陛下嗎?】夏安然用眼神問他。
白錦羲微微搖頭【皇城司無護衛之責。】
懂了,夏安然點頭表示明了,白錦羲今日之舉,明顯已經大大刷了風頭,尤其在禁軍吃癟的情況下,他還算有了一定的戰果,若是還留在那裡便討人厭了,故而他特地跟著他出了來。
夏安然於是微微一笑,他伸手示意白錦羲帶一下,白錦羲同他默契十足,當下攔住他的腰足下一點,他知道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在哪裡,自然比陸小鳳沒頭沒腦衝著聲音傳來方向跑更快一些。
且他一身官袍,自然也不會被此地禁衛攔住,故而二人雖然稍稍耽擱,卻比陸小鳳早到了一步。
也就是同時,夏安然見到葉孤城高高躍起舉劍。
葉孤城本就穿著一襲白衣,此時更是猶如化入了月色中一般,他皮膚蒼白,劍身亦是白色的,配著此時白慘慘的月光整個人都帶上了一層暈輪。
他此時心無旁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夏安然和白錦羲的到來。
這一劍的速度非常快,西門吹雪雖是做好了準備,亦是以劍相對,隻是高手對決,不可差之毫謬。
葉孤城的劍比西門吹雪更快。
他的劍光非常鋒利,自天落下的身影就像是將月亮劈成了兩半。
天外飛仙。
這是葉孤城成名絕技,也是劍仙之名的由來。
對應的西門吹雪的劍芒亦是承載著月光,劍和劍相對的一刹那夏安然仿佛能夠看到金屬碰撞的火花。
但是下一刻,血花四濺。
受創的是葉孤城。
這個答案讓人意外,卻也不讓人意外。
葉孤城今日肯定是出不了這座皇城的。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無論他是主犯也好,是從犯也罷,他都是一個想要刺殺帝王之人,任是再寬容的帝王也不會放過一個刺客。
——所以他選擇以此結束自己的生命。。
鬥殺。
皆無罪也。
他用自己的死,保下了整個飛仙島。
夏安然輕輕歎了口氣。
在剛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曾經想過救下這個劍仙,而走到了最後一步,他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甚至於,在如今局麵縣,他能夠保住自己不要被登出,已經是用儘全力了。
夏安然快步走了上去。
若無意外,此人是這個身體的師傅。
雖然夏安然什麼都記不得了,但是他剛剛一直躲在背後偷看,從玉天寶和葉孤城的接觸態度看來,葉孤城對南王世子應當是不錯的,何況之前陸小鳳也說過,他這具身體的內力平穩寬厚,是最正統的內力演練模式。
可見葉孤城對於這個徒弟也算是用心教的。
而他能夠走到這裡是皇帝允許的,他接下類的行為,自然也是帝王默認的。
夏安然接住了葉孤城,沒讓他的身體落在地上再受重創,而在之前,西門吹雪鬆了手,讓他的劍留在了葉孤城的體內。
他的劍稍稍偏轉了幾寸,沒有直接刺到葉孤城的主心脈,但是這也是無可救藥的重傷。
在場的人都很清楚。
一代劍仙的時間就在這最後幾刻了。
葉孤城的視線微微偏轉,看到夏安然的麵容稍一怔楞,似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出現在此,他緩緩抬了抬手,示意夏安然看他手中劍,夏安然看了看劍,頗有些不解。
見狀,葉孤城笑了。
他嘴唇動了動,【徒兒】二字卻是說不出口,反而嘔出了大片大片的血花。
他被人扶了起來。
夏安然一怔,剛抬頭,便見白錦羲運指如飛,連點他周身十數個穴道,然後將一粒藥丸塞入了葉孤城口中,亦是同時,他坐到了葉孤城背後抬手抵在他身上運功。
夏安然不懂白錦羲在做什麼,但是從葉孤城口中湧出量少了許多的血液明白了白錦羲是給葉孤城續了數分鐘。
這幾分鐘,是這個男人給他的時間。
夏安然來不及多說什麼,隻是看著葉孤城,他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歎了口氣“師傅,之前那個是假的世子。”
“隻是……對不住,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聽聞這個答案,不知為何葉孤城的眸中卻閃過了點點笑意,他抬起了另一隻沒有握劍的手,夏安然雖有些不解,卻握住了那隻手,然後順著葉孤城使力的方向將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頭上。
……咦?
他愣了愣,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葉孤城在最後竟然會做這件事,見他困惑的表情,葉孤城嘴唇動了動,他輕輕說了一句“乖。”
夏安然瞪大了眼睛,忽而感覺眼前一片模糊。
眼淚從他眼眶中湧了出來,很快便啪嗒啪嗒落了一片,見他哭了,葉孤城笑意更深,隻是此時他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什麼了,他隻是示意夏安然看向他的劍。
月白色的劍躺在地磚上,此時如同沉寂一般,完全看不出是一把劍當有的鋒芒。
“畫影,是你的。”
夏安然一愣,還沒等他從這把劍的名字中反應過來,便見葉孤城口中吐出了一口汙血,亦是同時,原本被他按在自己頭上的手也垂落了下來,葉孤城最後的一個眼神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西門吹雪。
【多謝】
這二字他沒有說出口,但是他知道西門吹雪能夠懂。
就像他明白了西門吹雪最後的不忍卻也願意成全一樣。
他最後看了夏安然一眼,看著那一雙杏眼中清澈明亮的模樣,緩緩閉上了眼。
他最後的視線,落在了已經偏轉的一輪明月之上。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時。
隻不知,是否還能見上漂浮在海平麵上的那一輪亮月。
罷了,事已至此,何必還留一份妄念。
徒增煩惱。
隻這一刻,葉孤城感覺到了久違的輕鬆。
壓在身上的重負,步步為營的算計,還有人心算計。
終於徹底離他遠去。
夏安然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他眼睜睜看著葉孤城的手落在了地上。當他抬眼之時,便看到已經鬆手回氣的白錦羲,後者對他搖了搖頭,示意已無能為力。
他和他隻說過三句話。
這個人是身體曾經的老師,但是他不曾繼承身體的記憶和情感,自然也沒有更多的感觸。
就連現在落個不停的淚珠,也並不屬於他。
白錦羲走到他身邊,無聲卻堅定得安撫著他,正當此時,夏安然忽然聽到一陣騷動,原來是禁軍首領想要來收走葉孤城的屍身,卻被陸小鳳攔住了。
雙方就此發生了爭執,並很快發展為了劍拔弩張。
以陸小鳳和西門吹雪為首的武林人士表示要帶走葉孤城的屍身。
但作為禁軍頭領的極其下屬的兵士卻不願意。
武林人以此為鬥殺,屬於正常死亡範疇,禁軍的人無資格去管為由拒絕,但是禁軍諸人心中卻知,葉孤城哪怕是現在死了,其所代表的意義也絕不僅僅是結束。
他的屍身如何處置,能否安葬亦或者有旁的處理都要有官家來定,而這一點,正是陸小鳳所害怕的一點,他必須要護住葉孤城最後的尊嚴。
作為朋友,也作為敵人。
他方才站在葉孤城的對立麵維護皇權,是他作為大宋子民的陸小鳳所下的決定。
但是此時此刻,站在禁軍的對立麵,要維護葉孤城是作為朋友的陸小鳳所下的決定。
麵對禁軍首領不解的眼神,陸小鳳隻是堅定得護在葉孤城的屍身前麵。
雖看似矛盾,其實皆出於陸小鳳的本心。
此時情況與事態之間陷入了僵局,伴隨著首領的耐心耗儘,禁軍眾人的□□和利劍都已經指向了這些武林人士。
而作為對應,武林人士們也紛紛拿出了自己的武器。
入皇城之時他們雖然將兵器上交,但是除了兵器,對於武人來說萬物皆可為兵,唯一的差異不過是趁手與否罷了。
夏安然剛想站起,他的肩膀卻被白錦羲輕輕按住。
出於對白錦羲的信任,夏安然便沒有再動。
正在此一觸即發之際,忽然遠遠跑來了一個內侍,他手持黃卷言曰,大宋皇帝召陸小鳳進殿敘事,其餘人且速速離開皇城。
這句話,這一份簡單的詔令,便輕輕鬆鬆將這一事件劃下了尾聲。
其餘人都離開皇城,自然也包括葉孤城。
皇帝的這一份詔令,其實就是在暗示:朕不再追究了。
但見帝王要留下陸小鳳,場內眾人麵麵相覷,都有些猶豫,這一次,禁軍的首領卻不再多客氣,而是揮手示意讓眾人速速離開,否則便以違令處理。
陸小鳳寬慰了他的朋友幾句,便跟著這位內侍去了他剛剛離開的宮室。
而作為並沒有被皇帝召見的夏安然,在眼睜睜看著西門吹雪前來抱起葉孤城的屍身時,猶豫了片刻,還是將畫影劍撿起來,輕輕放在了葉孤城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的做法應該是拿起這把劍然後交給白玉堂儘快完成任務,但是此時此刻,他卻不想要將這把劍同葉孤城分開。
這把劍,應當也不想離開葉孤城吧。
見他如此,西門吹雪的步子停了停,他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夏安然,片刻後,西門吹雪垂眸道“拿著吧,這不是他的劍。”
夏安然愣住了,他的手尚且沒有鬆開這把劍,此時西門吹雪忽然抬步,讓這把劍留在了他的手中。
“不是……葉城主的劍?”夏安然瞪大眼看了看手中劍,見他如此模樣,西門吹雪沉默了片刻,他停下了步子回過身“你當真不知?”
夏安然點了點頭,畫影無鞘,故而他雙手捧劍,西門吹雪視線向下一掃,看向了夏安然的手。
他指尖有磨皮,入目所及處卻無厚皮,是一雙貴公子的手,卻不是一名劍客的手。
若非方才他靠的最近,聽到了兩人對話知曉此人當是葉孤城的徒弟,西門吹雪絕不相信葉孤城竟然會收了一個不會用劍的人做徒弟。
但是此時他無意多管這師徒二人究竟有何等因緣,他隻是淡淡道“他的劍在他處,這把,他既然說給你了,你且拿著便是。”
言罷,他抬足便走,徒留下夏安然抱著長劍怔怔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而片刻後,他微微抿唇,抬眸看向天際明月,輕輕歎息。
手中的畫影劍在明亮的月華之中,劍身微微反光。
“走吧,”他看向白錦羲道“陛下還在等著我們呢。”
經曆了這漫長一夜,夏安然覺得有些疲憊。
他見證了劍仙的隕落,也見證了原身遮藏在帷幕之後的過去,此時此刻竟然覺得內心十萬分的複雜,一時之間,竟真真是不知該有何等表情才對。
而他接下來要麵對的,恐怕是更複雜的一個局麵。
畢竟,被他以自己有重要道具可以決定如此局麵忽悠待他來的八賢王還在等著他呢,如果告訴八大王,自己就是那個神秘道具不知道能不能忽悠過去。
對了,他似乎可以把鍋甩給羅刹牌,畢竟是人家的傳教密寶,話說他的玉佩居然真的是羅刹牌啊!
還好這次他吸去了紅樓世界的教訓,在登陸時候著重關注了自己所有的隨身道具,才沒把這個重要任務通關道具給弄丟了。
不然要是玉羅刹知道他把羅刹牌給弄丟了或者典當了或者被人偷走了,恐怕他方才的態度就不會那麼好了。
話說回來,玉羅刹長得真的好年輕啊,據說他是西門吹雪的爹……但是兩個人好像不是很像?
也不知道玉天寶回去之後會遭遇啥,要是被打屁-股就好了,這人實在太壞啦!
“景熙。” 正當他這般想的時候,忽然就聽到白錦羲開口,語調極其輕柔綿長,因為此世二人好巧不巧得撞了個名,白錦羲已經很久沒有叫他的字了,他忽然這般喚他,讓夏安然潛意識得心情愉悅了起來。
“你為何在此。”白錦羲卻問出了一個很久之前他就應該詢問的問題。
夏安然的目光對上的,是一雙凝聚著暴風雨的黑眸。
糟糕。
夏安然麵無表情。
他猛然間想起,自己之前答應過白錦羲不要離開宅院的。
如今和白錦羲獨處,簡直就是大大的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