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樣的問題持續了多久,久到能夠讓文臣都視之如常了?
“陛下,此事仍當從長計議。”宰相王旦俯首,他麵上表情看不出太大的波動,這一句勸諫看上去也隻是尋常勸諫罷了,隻是他話語中的隱藏含義,卻讓趙禎將心中火氣按了下去。
還不是動手的時候。
不如說,在此時不能動手。
這些人在軍中紮根時間這般長,可以想象的枝蔓定然不少,其中關係錯綜複雜,如果輕易的處置撤軍,極有可能造成軍隊被有心人挑動嘩變。
隻能徐徐圖之。
但是目前最重要的是他想要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兵是真正能夠打仗的。若是連此點都不可明,之後他的所有計劃都是笑話。
所以他在思考之後派出了一支特彆調查組。
趙禎選派了兩個他最信任的臣子前去調查此事,正是包拯同龐太師,此二人一硬一軟。
包拯心如明鏡,龐太師則負責“和光同塵”,此二人單派一人都達不到趙禎想要的結果,但是二人同行便可互打掩護。莫要看龐太師看著糊塗,此人究竟有幾分能耐趙禎清楚得很。
他如今無法處置,隻能敲打,包拯年輕氣盛一個不當先便容易被挑動,故而他不得不一口氣將這兩個人都派過去。有龐太師在,多少能拉住包拯,至於偶爾拉不住的也無妨,若是過於軟弱反倒讓人生疑,伸張有度方才最美。
當朝的兩位大員派到地方上,自然要調動人保護,趙禎直接將今年武舉的一甲三人全數派出,使其帶領一隊禁軍,並開封府本身編製的衙役護衛,一行人浩浩蕩蕩裹挾著震驚朝野的颶風離京。
此舉雖無前例,但也不算越矩,最重要的是,等這一甲三人歸朝之後,自然會積累一定的功績,屆時若要加封便容易的多。
趙禎的這一道命令驚動了許多人,文官談不上喜悅,武將更是欲言又止。其中態度複雜讓夏安然看著都覺得此時此刻他們心中一定有一台大戲。
但是還沒等他們心中的大戲上演,一場意外突然而至。
有一場大火,燒毀了兵部的小半個文庫。
這一場火來得突如其來,燒的莫名其妙,滅的也莫名其妙,而最後帝王的反應也有幾分離奇。
這次走水並未造成人員傷亡,急救亦是迅速,寬宏的帝王誇獎了一下救火隊,便做不再追究之態。
在得知著火的是兵部文庫之後,有不少人心中暗喜,也有人惴惴不安,這這些日子以來,為了調查各地軍隊情況,兵部和樞密院整理了大量的資料,亦是拿出了備份的存稿,因方便核查全數藏在此處,如今這些文稿都在這把火裡化為了灰燼。
哪兒來的這般蹊蹺,分明是有人刻意縱火意圖燒毀證據,這件事大家心中有數,隻是大部分人為此受益,小部分人也心知背後定然有大勢力方才敢如此放肆作為,縱有幾個臣子敢於直言,請官家徹查此案,在對上趙禎堪稱冷淡的反應後也訕訕閉嘴。
——官家怕不是氣瘋了吧?
眾人紛紛猜測。
其實他們猜的沒錯,這場火的確是有人故意放的,但是放火的不是旁人,就是趙禎。
其目的十分明確,他想要給予這一部分涉案人員再多一次機會,至於到底他有沒有燒掉這部分資料,又燒毀了多少,隻有他自己知道。
這把火可以說是帝王的仁慈,也可以說是帝王最為苛刻的考驗。
而同時,某種程度上,他這樣的舉動也保證了欽差隊伍的安全,不至於使得地方軍隊狗急跳牆。
趙禎希望通過這次清查組,下頭的軍隊能夠老老實實的遞交實際人數……若是交上來的還是之前的那份……
屆時再做清算。
他的打算沒有告訴任何人,一開始夏安然也以為是某些江湖人士受了委托先一步動手,方才不曾留下任何痕跡,知道這一切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得為了帝王此舉微笑。
隻能堪堪讚上一句——陛下大慈。
原諒值得原諒的人,然後送冥頑不靈者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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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這支名為調查隊,實則手上帶著好幾把鍘刀的欽差小隊二人組浩浩蕩蕩得南下,不錯,他們此行從帝王剛剛握權的南方軍隊開始調查,轉上一圈到東北,最後西北軍。
這一走估摸著沒有個一年回不來。
被了然大師親批隻需調養就好的花滿樓也離開了京城,他和陸小鳳二人結伴旅遊去了,花滿樓眼睛好了自然也想要多看看,趁著天色尚可,兩個武林人士亦是算得上寒暑不侵,便直接去了北邊玩耍。臨走之前他們和夏安然小聚了一下,夏安然托他們給北邊的柳娘帶了信,一並送過去的還有帶給北邊的各種南地藥材。
白大哥接了一堆訂單,先一步回到金華去做準備生產,夏安然的身邊很快就安靜了下來,他的王府恢複了二人世界。
宅院裡頭的貓貓狗狗度過了最麻煩的時期,開始苦夏,為了應付這些個動不動就吐舌頭泡水塘的小動物們,他不得不搗鼓出了簡易版的人力手搖風扇,這種風扇以飛一般的速度在汴京城內普及開。並且很快有人將其改造成了更省力的腳踏式,搭配上今年廉價得多的冰鎮涼飲料和瓜果,汴京城的宋人們日子過得可美啦!
就在汴京城內進入度夏模式時候,邊境忽然生亂。
六月中,西北環州知州擅作主張,向當地的少數民族以低價收購糧草、羊肉,且以不合理手段催收。當地少民深受其擾,加之蕃部有心人士跳動,引起了羌人之亂。
因西北秦鳳路、永興軍等地區官員猝不及防,加之羌人有所準備聯合起兵,直接致使宋國西北邊防遭遇到了巨大考驗。
羌人包圍平遠、定邊等地,並且煽動當地群眾,叛亂之火熊熊燃燒,羌族部落聯合而起反抗宋國軍隊,涇原路鈐轄周文質派兵鎮壓不成暴露了當地軍備不足的問題,直接致使羌族聯合吐蕃等族聯合掀起動…亂,在宋西北軍連翻昏招之下,環、原州相繼落入羌族手裡。
西北軍且戰且退,不便動手,直等朝廷命令,誰知朝廷命令久久未達,而嘗到了甜頭的蕃部們推選出了涇州蕃部首領廝鐸論為首,背靠黨項,要求獨立。
黨項官方並無表態,卻提供了武械支持。
此時,情況從擾邊直轉而下,歸順的部落要求獨立使得宋庭在得到消息之後極為憤怒,宋帝王直接簽發諭令,遣範雍為體量安撫使、曹儀為副使,動用永興軍屯軍,請傳說中病的起不了床的曹瑋將軍勉力而戰,宋軍和當地的亂民屢次交鋒,宋軍以安撫為主,日日喊話表態“投降者不殺”“放下武器我們還是好夥伴”等等話語,然效果不大。
擁有了武器和錢糧支持的羌、蕃等部表示堅決不投降,並且率先向宋軍發起進攻。
宋軍迫於此,出於“自衛”不得不動手反擊,這一戰戰役足足打了約莫一月方才平定邊疆之亂。而同時,因黨項有諸多勢力露出了支持這些亂軍的痕跡,加之惡首竟在黨項人的幫助下逃入了黨項屬地,宋軍某將領同其副將為逐軍功直接闖入屬國境內,對此,大宋官方表示遺憾和歉意,並且在事後做出了對涉事官員貶官罰俸的懲罰。
但是同時,宋官方向黨項使者提出了質疑——為何亂軍使用的武器中,有黨項匠人的痕跡?
我方知名不具將軍抓回的惡首為何又供出其受到黨項高層的驅使以及物資供給?考慮到在抓捕惡首過程中,黨項施加的種種阻力以及兵戎相向,還請黨項首領務必給予解釋。
我宋主對此行為表示憤怒和遺憾,若黨項不能給予宋合理的解釋,宋保留做出進一步反應的權利。
——以上。
黨項首領李德明在聽聞宋使以一種倨傲和不愉的態度念完國書之後,後脊背上的冷汗淌了下來。
這一切發展得太快,整個過程不過瞬息。
就在此期間,黨項眾人仿若被一種奇異的氣氛所籠罩,整個國家的人都有些暈暈陶陶。
李德明是一個保守的人,他心知宋國西北即便再孱弱,也不至於被區區若乾個小勢力所逼迫,就算一時之間宋西北軍後退,待到其東北軍或者中央軍大軍壓上,這些反抗就會像小火苗一般,刺啦一聲給滅了。
但是作為黨項的首領,他並不在意作壁上觀,一來可以觀察宋軍如今的實力,而來,有旁人來削減宋邊境實力又有何不好。
李德明確實有過蠢蠢欲動的念頭,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有些許野心的男人,在【被追封為先帝】和成為【開國之君】中,都會優先選擇後者。
隻是他雖蠢蠢欲動,卻到底沒有敢邁開這條腿。
無他,他顧忌宋西北的太平王和飛星將軍龐統,同時,還有西北鎮守的曹將軍。
他倒是不多在意這幾位,因為按照他對宋國官職還有帝王心術的了解,太平王和飛星將軍早晚脫不開兔死狗烹的結局。
如今這兩位鎮守的東北方向,遼國剛剛同其腹部的女真人打了一架,所得頗豐,所損亦是不小,遼主年紀大了,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雄心壯誌,開始轉為在脂粉堆和美酒佳肴中消磨時光。
宋遼之間短時間內打不起來。
而打不起來的宋遼……又何至於讓宋繼續留著一個能打的異姓王?
宋國的新皇帝執政之風暫且還看不出來,但是單單看其甫一親政便直接削了他們南王,還將新任南王困在京城中,若說其和善大度……便是一笑話了,這樣的帝王,可以忍受北邊有兩座大山嗎?
飛星將軍龐統是宋主拿來壓製太平王的,而一旦宮裡頭那位得寵的龐貴妃誕下龍子,隻怕不用等個幾年,這個飛星將軍便會和他的封號一般,入飛星劃過天際,隨後墜入塵埃咯。
旁人等不起,但是他能等。
他要等他的兒子長大,等黨項的實力進一步加劇,等他們拿下吐蕃,乃至於拿下大宛,等他們有了最雄壯的猛士,最強壯的馬匹,最豐饒的田產,然後,他們就可以得回他們自己的榮耀。
在此之前,他必須忍耐。
這位黨項的帝王沒有將此舉當做是宋國的刻意挑唆,原因很簡單。
宋國派出人馬去到各地調查吃空餉之事早已在四周傳開,有不少首領一方麵嘲笑這宋帝此舉為做死,但是在口頭上他們卻紛紛誇獎小皇帝乾的漂亮,就該這樣,順便批評了一番吃空餉之人連帶表了一波忠心。
吃空餉對於軍隊來說是大忌諱,如果被發現毫無疑問流放是逃不了的,既如此那些個將領們又何至於再多忍耐?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難道還要和小皇帝講什麼深有苦衷嗎?
再加一把火,宋國都要成為刺啦刺啦響的小肥羊啦!
就連區區羌人都敢鬨騰要獨立,不就是因為看到了這個。
但是即便如此,李德明還是沒有做出什麼過激之舉。更是沒有順勢做些大動作……
咳咳,小動作還是有的,畢竟兵荒馬亂適合塞人啊。宋國又有將亂民塞到軍隊的習慣,多好的機會啊,放過都對不起老祖宗。
……哦,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他老祖宗叫什麼名字了,算了這個不重要。
李德明這些日子是真的挺愉快的,但是他是真的沒想過去趁亂插一腳獨立,現在還不是時候,黨項還需要時間積累,他們也好,遼國也罷,彼此都在等待宋國徹底衰弱下去的機會。
真的,他發誓,比宋國帝王的名字還真。
但是萬萬沒想到他不搞事下頭有人要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