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巫祝挑著眉頭反問,“你隻是一介凡人,還是凡人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我說,你身為巫官,成日裡拜神祭神,那些虛無縹緲的神明怎麼就沒賜予你一些超乎凡俗的能力,讓你也能斬妖除魔?”
“我也是一介凡人。”巫祝理直氣壯的答道。
這世上當然是有神明的,他們高高在上,不沾凡塵,隻偶爾垂下頭顱,向人間投來漫不經心的悲憫一瞥;據說這世上還有修仙之人,他們飲醴泉、食金玉、吸納日月精華,追逐長生之道,可禦風翱翔九州四海,可仗劍衛天下蒼生。這世上還有各路妖魔鬼怪魑魅魍魎,他們自陰暗的角落裡誕生,要麼為禍一方,要麼攪亂山河——但無論是神、仙、妖、魔,都是生來短壽而孱弱的凡人不可觸及的存在。所謂巫覡,不過是凡人在苦難中的心理安慰。
“所以說,你其實也拿那條食人的蛟龍沒有辦法。”阿箬淡然而輕蔑的陳述出了這一事實。
巫祝苦笑,“我每天念誦那麼多告詞,卻不見有誰予我回應。有時候我會懷疑我日日夜夜跪在神殿前禱告隻是在消磨光陰。”
“就不能做誦經之外的事嗎?”阿箬順著她的話問了下去。
“東海之上有島名浮柔,島上據說有能夠禦劍而行的仙人。我幼年時因機緣巧合曾見登臨浮柔,想要拜師求問登仙之法。仙人說我資質不夠,生來就是凡人,我隻配生生困在輪回之中,注定見不到我所崇信的眾神。阿箬,你此去凶多吉少,我什麼都幫不了你,唯一能做的是為你祈福,希望你能夠活下去。”
“你方才不是認為我活下來希望渺茫麼?”
“我們這些成日裡和‘神’打交道的人,最擅長的,就是相信虛無縹緲的東西。而且——”一身青碧大袖袍的巫祝理了理衣衫,“我還是願意相信慈悲濟世的神明真的存在,即便我們不曾見到。勾吳神殿藏經閣的書卷中,真真切切的記載著他們的事跡。那時勾吳不是河流縱橫的澤國,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巒,是神人一掌將群山拍入地底,方有今日勾吳之形貌。”
“什麼時候的事?”阿箬暫時忘了一會將要麵對的殺身之禍,專心的與她聊了起來。
“不知道,應是很多很多年前吧。人的壽數太短,見證不了太多的事情,而在那個連紀年都沒有的時代,再轟動的事情也隻能靠口舌相傳。”
阿箬聽過之後,抿唇似有所思。巫祝低眸看了她一眼,問:“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阿箬輕描淡寫的說道:“人的壽數的確短暫,我們一生的閱曆對於神明來說,淺薄得就好似是一場笑話……不談這個了,你方才說勾吳從前是高山,聽起來真是有些嚇人。不過我倒是不懷疑你,過去我也在藏經閣中翻到過一卷書,書上畫著古時地圖,那時的河流走向與今日不同,許多地名也是不一樣的。總而言之‘滄海桑田’這四個字我是相信的。”
阿箬身為奴婢,卻是識字的。過去她曾與湛陽翁主一同讀書,甚至比身為王孫的湛陽更為勤勉刻苦。
“……我記得書上寫,現在那條蛟龍所居住的定颻湖從前就不是處湖泊,而是一片丘陵。叫‘殮玉塚’,又叫‘仙人墦’。近千年來地動幾次,山石崩裂、土層下塌,這才有了今日的定颻湖。”
“這說法我也聽見過。千年前湖中尚無妖孽為禍,現在這條蛟龍似乎是三四百年前才出現的……”說到這裡巫祝的眼神驀然黯淡。
“走吧。”阿箬抬頭看著過分明媚的蒼穹,緩緩拉下了轎輦的紅紗簾。她們倆是凡人,送親的隊伍是凡人,樾姑城裡的百姓也都是凡人,凡人沒有能力戰勝呼風喚雨的龍神,便隻能垂首認命——最多垂首時姿態優雅些。
再長的路也終有儘頭,伴隨著喜樂與抽泣,一番跋涉之後,定颻湖出現在了道路儘頭。那是寬闊如海的巨大湖泊,在午後的陽光下粼粼華光瀲灩,蘆葦蕩後水鳥斜飛而出,清越的鳴啼越發襯得這裡平和寧靜。
願你我還有重逢之日——阿箬踏上碼頭小舟,聽見身後輕聲的祝願。
她沒有回頭看那青袍高冠的巫者,隻是如同雕像一般靜靜佇立在船頭。
粗麻繩被解開,長寬近似於棺材的三百零一隻扁舟隨風漂向湖水中央。阿箬在餘光中看見了其餘船隻上的殉葬者,三百個身著大紅長衫的男女,或是瑟瑟發抖,或是痛哭流涕,或是在死亡降臨之前平靜的合上了眼睛。不同的人在麵臨著即將到來的終結之時,態度是各不相同的。
在哭聲中岸上奏起了送亡的哀樂,巫者們清唱著含混的歌謠,如同誰在抽噎。
阿箬收回了目光,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
她該哭嗎?但是哭泣並不能幫助她脫離此刻險境。
她該怨恨?然而現在的她隻覺得疲倦,支撐不了這濃烈如火的感情。
或許她該抓緊時間追憶一下自己的生平,可她十九年的生命實在太過短暫,沒什麼好值得死前念念不忘的。
阿箬仔細的想了想,意識到自己此刻心中所剩最多的不是悲戚而是“不甘心”。
不甘心身為凡人隻能被神魔妖鬼欺.淩。
不甘心身為奴婢隻能替另一個人受死。
不甘心自己竟然親故離散,孑然一身,到死之時竟是如此孤獨。
阿箬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奇跡是珍貴的,在絕望中掙紮的人最後等來的往往不是希望,而是早就注定的淒慘結局。
可是即便明白了這些道理,在死亡到來的時候,她心裡卻也還是會悄悄想:要是有誰能來救她該多好。
如同誓死保護湛陽的勾吳國臣子,或是如同民間故事中行俠仗義的劍仙那樣,來營救她的人從天而降,一把抓起她的手,將她帶離這冰涼的湖水遠遠的逃走,那該有多好。
可惜臆想中的畫麵始終未曾出現,小舟行至湖心時,所有船隻開始緩緩下沉,冰涼的湖水從腳踝漫至小腿至腰際至胸前,她仰起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拂麵的寒風,終於徹底被吞沒。
作者有話要說:開新坑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