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1 / 2)

聆璿君揮袖, 重重霧氣散去。就在剛才,蜃怪在他麵前重現了五百年前島上的一段往事。

“無聊的故事。”他冰冷的評價。

蜃怪默然無言。

他看見了一對男女如何相愛,但他對彆人的情愛並不感興趣, 更何況這所謂的愛情隻是場鏡花水月。

五百年前, 樂和曾為了替師父求藥而離開了浮柔島,他不在的那段時間裡, 浮柔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雲墟油儘燈枯,他的師兄弟鬥作一團,曾經和睦的凡人村落也便得混亂不堪, 而寧潤娘——寧潤娘也變了。清靈的少女, 再見麵時已是臃腫憔悴的婦人, 看向他的眼神渾濁, 早已沒有了當初青澀的愛意。

阿箬從藏經閣的記載中推斷出了部分當年凡人在浮柔島上的遭遇, 之後聆璿君從島上的各個角落驗證了阿箬的推論。

保護凡人的樂和在離開浮柔島之後, 島上凡人的生活逐漸艱難。浮柔島的土地不是不能給凡人們開墾種田,畢竟在靈氣滋養下,再珍惜的靈植都能在島上存活, 種些小麥粟米完全不成問題。

島上修士們害怕的是凡人吃飽穿暖之後, 繁衍的速度。他們上島後的第二年, 就有十一名嬰兒出生,之後每年都有成婚的夫婦和新生的孩童。他們在祁峰山腳建起了村落,村落的規模越來越大,不斷侵吞蠶食著周邊土地。短時間內他們與島上的修士相安無事,可是時間長了呢?也許某位修士閉關修煉個幾百年,某日打開洞府,就能發現宗門蕩然無存,而自己竟身在某座城池的菜市場裡。

凡人們敏銳的意識到了周遭的敵意。為了生存, 一方麵他們也有意識的低調處事,像是住在人類屋子裡的老鼠一樣謹慎,可是傳續香火是不少人的執念,夫妻敦倫亦是人的本能,每年總還是有新生兒降生;另一方麵他們開始有意識的討好修士,企圖找出如樂和一般慈悲心腸的“神仙”。

有些人想到了行賄。在田莊,農民們會小心翼翼的討好收租的“三老”;在城池黔首會巴結管理閭裡胥吏。人通過給位高者財物、奉承來換取利益已成了習慣,甚至更無恥的還可以為權貴獻上美人。

專心修道的內門弟子不會搭理這些凡人,卻難保那些道心未定的外門中人不會狐假虎威心生妄念——懾峰山巔的玉石雕像,便是某位外門弟子為了獻媚於雲墟而強迫凡人打造的。

寧潤娘就是在那段時間出嫁的,是的,聆璿君猜,寧潤娘應當是嫁給了旁人。因為寧無玷身上似乎並沒有留著樂和的血,這是那個女人與彆的男子生下的後嗣。寧無玷的生父極有可能也是個凡人,與寧潤娘一般無二的凡人。寧無玷雖然屬於凡人中較為幸運的那一類,生來擁有靈竅,可資質實在平庸得過分,但凡有個靈力高強的父親,做兒子的都不至於天資如此差勁,聆璿君在見到寧無玷的第一眼,就看出了這孩子原本不適合修道,是樂和用丹藥和靈器強行將他送上了長老的位子。

聆璿君不清楚她究竟是移情彆戀,還是在那段時間裡為了保全己身而忍辱。但總之,她違背了與樂和的誓言。

聆璿君早在七千年前就見多了癡男怨女,早已不會感到驚訝。不過樂和怕是心中不大好受,難怪之後變得瘋瘋癲癲。

再後來,是島上弟子為了爭奪掌門之位的那場混戰。那一戰海妖被內奸引到了島上——聆璿君未曾親眼見過那一戰,但他在浮柔島的部分區域發現了昔年激戰的痕跡,可以證明當年的慘烈戰況。那一百多名凡人不知為何竟然一個也沒能保住,寧潤娘夫婦也雙雙殞命。

陰瘴對樂和懷抱著極大的恨意,聆璿君懷疑當年他們的死或許並不簡單。還有就是——原本生活在海洋中的蜃怪竟然被困在了寧潤娘的墓裡,這也十分奇怪。島上弟子都說,是樂和解決了蜃。他不殺了這海妖,將它關在這陰氣極重的地底是想要慢慢折磨死它麼?

一重重的迷惑等著他來解決,然而聆璿君卻認為這些暫且都還不值得他駐足深思,他眼下急著去救阿箬,管不了彆人的愛恨情仇。

然而薄霧又一次不依不饒的糾纏了過來,霧氣中隱約是誰的抽泣。

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阻住去路,聆璿君多少有些惱了。指尖掐訣,金光淩厲的向前劈去,霧氣被破開,如同蟲豸一般暫時退卻蜷縮在角落,躍躍欲試而又戰戰兢兢。

“蜃,七千年前我聽說過你的名字。我知道你幾乎不會挪動,就一直躺在浮柔島附近的海域。早些年你庇護這一帶的海妖,那時的浮柔島是海妖結合產卵的地方,你用迷霧讓海上的船隻無力靠近。但雲墟發現了這座島,並且將此島據為了己有。當時我一心想找地方沉睡,沒有管教好這個徒弟算是我的過錯,所以今日我不會對你動手,我來這裡隻是為了尋找一個凡人姑娘,找到了我就走,你不要阻攔我。”

聆璿君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完原本安靜的蜃怪便如同受到了什麼刺激一般,霧氣再度變得濃鬱,對著聆璿君氣勢洶洶的撲來,霧氣中伸出了肉質的觸須,衝著聆璿君的要害刺去。

因為方才承諾過不會對蜃怪動手,聆璿君隻能閃躲,被動的招架蜃怪的攻擊。以他的修為想要在蜃怪如狂風驟雨一般的襲擊中全身而退並不難,可是蜃怪不斷的撞擊墓穴,他擔心這座修建於五百年前的古墓很快就會被撞塌,阿箬如果還在這墓穴中——雖然他不知道她此刻在哪,但墓穴坍塌,她大概會死。

想到這裡聆璿君放棄了後撤,像是自投羅網一般直接撲向了濃霧,直刺霧氣最深處的蜃怪。

那濃鬱的白霧化作牢籠,一下子將他嚴嚴實實的籠罩。

聆璿君不害怕蜃怪的蠱惑,蜃怪擾亂不了他的意誌,他能夠分辨出夢境與現實。

穿過濃霧之後,他見到的是——海港。

很顯然,這又是一個幻境。他警惕的四下打量,尋找這個幻境的突破口。就在這時,他見到了樂和,神態更為年輕的浮柔弟子樂和。

出於好奇,聆璿君放下了掐訣的手。他倒要看看,這一次蜃怪又想要他看什麼。

雲墟法力最強的時候,壓製住了浮柔島周遭的海怪,甚至還利用了蜃的能力,設下了護島大陣,將蜃的霧氣化作了對浮柔劍宗保護的一環。

不過凡事都有個因果輪回,當年肆無忌憚時有多暢快,日後遭報應時便有多慘痛。雲墟瀕死之時,曾經懾服於他的海中精怪們紛紛掙脫了契約,將浮柔島牢牢包圍。它們意識到了樂和出海是想要為師父尋找一線生機,於是對樂和的圍剿也就格外的凶狠。

樂和的師兄姊們結成劍陣,浴血而戰,以慘烈的方式護送他離開浮柔島,最後每一位雲墟親手教出來的高徒都在這一戰中身受重傷,抵達西邊大陸海岸的,唯有樂和一人,而那時的樂和在九死一生後,再深厚的靈力也無法支持他繼續禦劍。

他隻好喬裝成了凡人,混在了市井之中,默默的調息,靠著天地日月的精華養傷。

那是一座名為曚的海港,他坐在海灘上看著人來人往的俗世繁華,過了好一陣子終於想起,他曾經在潤娘口中聽到過“曚”這個名字。潤娘說她是因為家鄉遭災才登上船隻遠赴重洋的,出發之時曚港冷寂得如同一座墳丘。可是這才過去多久呢,曚港便又重新恢複了熱鬨。凡人的生命力真是可怕,就像是永遠也燒不儘的野草。

樂和將身上素白如雪的羽衣化作了粗麻短打,長發淩亂的束起裹在黑色的頭巾裡,看著就好像就是一個尋常的凡人。潤娘和他講過人世的風俗,他完全知道自己該怎樣才能讓自己像一個凡人。可是——再精妙的模仿終究也隻是模仿而已。

他站在人潮湧動的海灘,身邊販夫走卒來來往往,而他則仿佛與這份熱鬨剝離了一般,難以融入。日落之後,喧囂漸漸散去,再忙碌的傭工都擦著臉上的汗離開了這裡,個個走時步履輕盈——因為他們是要回家了,在凡世,再孤獨的人也終歸有家,小小的棲身之所,住著相互扶持的人。隻剩樂和仍舊站在沙灘上,在月光下靜靜的注視著自己的影子。

退潮之後的海岸上有不慎被衝上岸的小魚,離開海水來到陸地之後,隻能絕望的張大嘴掙紮,合不上的眼睛中透著淒然的絕望。樂和那一整個晚上都在不停的撿拾上岸的魚,將它們重新拋回大海裡。

聆璿君身為這個幻境的“局外之人”,看著這個樂和在喧鬨之中發呆,看著他踩在月下如雪一般的砂礫上,來來回回的撿拾擱淺的魚。有時候他會不自覺得沉浸在這個幻境之中,以為自己就是樂和,但更多時候他保持著清醒。

清醒狀態下的他看向樂和的眼眸中滿是疑惑。他不明白自己這個徒孫為什麼要做如此沒有意義的事情。萬物生死自有命數。修道之人無論修的是什麼道,都不該擅自摻和幾條魚的生死,樂和平日裡也是個頭腦正常的孩子,怎麼就莫名其妙的慈悲了起來。

後來聆璿君忽然想通了,樂和也許是覺得自他己和這些被衝上岸的海魚很像。都來到了陌生的地方,失去了身邊的同伴。

他在曚港停留了七天——以聆璿君的視角來看,就隻是太陽的七次升落,但當年樂和是真的在曚港熬過了七個晝夜。七天其實不算很長,彆說修士,就連凡人都未必會在乎七日都光陰。可孤獨之中都每一刻都是折磨。七天時間裡樂和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他當然沒有傷到聲帶,隻是身邊沒有願意陪他說話的人。而這七天裡他耳邊幾乎隨時都有人世的喧嘩,那份熱鬨卻最終沒能進到他的心裡,他還是覺得很寂寥,就好像是待在深山老林,天地間隻有他一個活物。

第七天他姑且調整好了氣息,身上的傷大致愈合,於是再度乘劍禦風,向西而行。

期間又是波折不斷。浮柔劍宗在諸多修仙門派之中聲名不算差,但終究也還是有那麼幾個仇家。聆璿君歎息的看著這個初出茅廬的傻徒孫不懂躲避鋒芒,一心想著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滄山為師父求藥,卻忘了繞開仇家所在的地界,撞上了好幾撥對浮柔劍宗懷有怨憤之心的修士,和他們大大小小交戰了數十場。

雖然每一次都勝了,但每一次都付出了代價。傷勢最重的時候他藏身在山崖峭壁之下,聽著自己鮮血一滴滴落下的清脆聲響,眼神黯淡無光。

聆璿君心中一動,忽然覺得這孩子很可憐。

他並沒有多少悲憫之心,會這麼想是因為……樂和讓他想起了他自己的曾經。早年他獨自闖蕩九州的時候,不知有多少次像樂和一樣身負重傷,隻能悄悄躲著舔舐傷口。那時的他還不懂“委屈”這種情緒,隻是疑惑這世界為何不公,他的對手斷幾根頭發都有人心疼,而他在陰冷的角落裡仍受痛苦卻沒有一個人來問他是否還好。

“潤娘……”聆璿君聽見半昏迷的樂和呢喃出這兩個字。

這時他倒是想起潤娘了。

樂和離開浮柔島那天,潤娘哭著來送他,修士不輕易喜悲,一年少年稚氣的樂和對凡人過於激烈的情感表達方式茫然無措,最後隻是木訥的向潤娘遞上了手帕。

聆璿君無意識的歎了口氣。之前他覺得這小子和他相像,現在仔細想想,分明一點也不像。樂和好歹還有個寧潤娘願意為他落淚呢。

也許是靠著這麼一點安慰,樂和熬過了追殺,最後他帶著一身的傷,活著去到了上洛城。

修士大多選在僻靜之所修行,但凡修仙門派,不是在密林深處,就是在高山之巔,唯獨天衢閣是個例外,天衢閣在凡人的國都上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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