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又說到這裡。
“晚上就是用來睡覺的,”她鬆開他,“不睡,還想做什麼。”
謝騖清輕揚眉,在她要起身前,再次扣住她的腰:“倒也不是不能做什麼。”
他應酬一下午,茶喝過,酒也喝過,聞得出茶是茉莉香片。茉莉混著……她仔細聞了聞,主人家為了款待他特地備了黔釀。細聞,是仁懷茅台燒。
謝騖清摟著她的腰,任由她聞麵上的酒香。
她想,怕他在胭脂堆裡便是如此模樣,玉貌清冷,醉顏深重,讓人想被他摟住,被他親上一親,可偏他永遠是若即若離,持著這副姿態。
何未幫他把軍裝的領子理了理,揭開酒壺的蓋子,慢慢將桂花香片倒入茅台燒裡:“貴州出佳釀,將軍是在佳釀裡養出來人,不怕醉。不過今天帶著傷,還是要勤往酒壺裡摻水。”
空茶杯放回原位,謝騖清仍握她的腰。
兩人都憶起昨夜無燈暗處的簾帳內,那幕幕荒唐。他抱著她,將她上上下下的衣裳剝了個乾淨,他的衣褲也在床下,隻是礙於怕她會有孩子,處處都收了一步。她瞧著他的下巴,往下是鎖骨,想到他的腰和身體。這種親密程度,哪怕是真實夫妻也不過如此了。
謝騖清想親她,見那唇上的胭脂,怕她稍後出去被人瞧出胭脂被吃掉。沒再動。
在門外的笑鬨聲裡,他對她笑著道:“卿卿佳人,實是誤清。”
他終放手:“去吧。”
謝騖清為何未開了門。門外遠近茶樓裡的人見何二小姐在謝騖清目送下出了包廂,衣衫整潔,頭發絲都沒變動過,唇上的胭脂也是全的。眾人想,這看著年紀輕閱曆淺的何二小姐竟有獨到的本事,不讓人家碰一根指頭,就能降得住這位百戰功高的少將軍。
謝騖清總是樂於成全她的名聲。
他在京津的一切越惹人矚目,何二這個被他惦念難忘的女孩子就越傳奇。
等客進去了,她問林驍,昨夜襲擊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林驍內疚地道歉,說沒照顧好將軍。昨夜何未從百花深處離開,少將軍便回了北京飯店,一同到飯店的還有一位將軍和兩位留京籌備國民會議的代表。謝騖清身上的傷是護那一男一女兩代表留下的。他早年在軍校的強項就是刺殺課程,最先發現埋伏,推開一個,另一個來不及隻好用自己的身體擋了。
謝騖清安慰林驍他們,說是自己大意了。
大家都明白,兩位將軍帶來的人加在一起不過百人,在軍閥掌控的四九城裡想自保有多難,根本不是將軍們大意了,而是他們本就是在狼齒內、虎口中。
林驍越說越擔心,最後成了何未安慰他。
她暗暗後悔追問林驍,怕被林驍當成“責問”。為讓林驍不再反複回憶昨夜,她摘下另一隻紅玉耳環,將話題往旁處引:“這耳環你拿好,稍後看差不多了,再送進去一次。”
言罷,又柔聲說:“酒喝多了、話說多了都傷身,他去廣德樓前,總要找機會吃兩口飯的。我一會兒去泰豐樓定個包房,還需你幫忙‘救’他出來吃晚飯。”
林驍馬上接過:“卑職一定辦到。”
何未讓林驍去了,自己回了茶座。
方才包房裡的祝先生已換了一身米色西裝,等在那裡。
說起來,兩人結緣還是在恭王府,那天她為了謝騖清去,兩人告彆於走廊紅燈籠下。謝騖清中途一走,她心中難過,到走廊裡望院子裡的風景。她並不知,這恭王府有講究,外客到假山處是要直接入戲樓的,而走廊隻為府內人和貴客,沒謝騖清帶路,王府的人見她一個不認識的小姐立在走廊裡,想勸她離開,被這位祝謙懷先生攔住了。
“這位是何家七先生的家裡人。” 祝謙懷當時對恭王府的下人解釋。
一晃兩年過去,祝先生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卸了妝的男人有著書生身段芙蓉麵,往桌旁一坐便引人頻頻遠望。他在恭王府之後同她見過幾次,都是文質彬彬,維持著男兒郎的本色。
她知道,七姑姑和這位祝先生是郎有情妾有意,卻無緣相伴。早年何家阻攔,後來七姑姑名氣大過他,為姑姑著迷的士紳名流和權貴高官數不勝數,姑姑幾次三番被人威逼,欲要強占都是祝先生想辦法解圍,也因此開罪了不少人。七姑姑為平眾怒隻好說獨身不嫁,對祝謙懷的情意藏在心裡,怕給他惹下殺身之禍。
“先生下一場去哪裡?”她坐下。
“廣德樓,”祝先生笑著道,“還是上海商會的堂會。方才多謝二小姐解圍了。”
解圍?她笑:“先生方才被刁難了?”
“倒不是刁難,隻是有重任在身,拉攏那位謝家少將軍。我本想做個表麵功夫,二小姐一來,表麵功夫都省去了。”
何未倒茶給祝先生:“他不大好拉攏的,百戰功高,傲氣得很。上一回在天津,有兩位遜清皇室的人求他幫著說兩句話,他沒答應不說,還讓人家幫著問日本人討回旅順大連。”
祝先生意外:“竟是這樣的一位將軍嗎?”
“祝先生以為,他是怎樣的將軍?”
“我對這位將軍了解不多,隻聽說他十幾歲時就是‘殺人手段救國心’,可惜自掌了兵權後就失了初衷,以死遁為計,重兵囤於雲貴,長達九年不肯露麵,更不肯為民出兵。上一回來京,風流韻事可是攢下了不少,這一回北上,”祝先生輕聲道,“對南北形勢的態度曖昧,是坐山觀虎鬥的立場。”
她先是驚訝,細想想,謝騖清確實難得露麵一次,上一回出現是在胭脂洞裡,這一回又是衣香鬢影裡才能見真容,難怪被人誤解。
她像看到了自己在市井傳聞裡的模樣,不禁笑了:“可昨日在車站,還是有不少文人和進步學生迎接他,願意相信他的。”
祝先生微笑著沒強辯,神情像在說:那隻是因為謝騖清少年成名,而今的謝騖清早就不是如此了。祝先生平日接觸的都是軍閥和各界名流,他的一番話該是這些人對謝騖清的認知,也不怪祝先生誤解,這就是謝騖清有意營造的假想。
何未不好多解釋,也笑了笑。
“不過對南方的另一位謝將軍,祝某倒是真心仰慕。” 祝先生又說。
謝?難道是謝卿淮?
“這位將軍叫謝卿淮,不趨權貴,不醉聲色,不榮功名,”祝先生欣賞地說,“可惜他不離南方,若有朝一日我去香港演出,倒是想去拜訪。”
何未忍著笑意,端起茶杯抿了口。
“我可說錯了什麼?”祝先生覺察到她的笑。
她低聲道:“這兩位謝將軍是朋友。祝先生若能放下成見,試著結交包廂裡的謝少將軍,說不定日後有機會認識那位從不北上的謝卿淮將軍。”
祝先生驚訝,因“愛屋及烏”,對謝騖清生出幾分好感。
一壺香片喝完,有人問祝先生是否方便去另一處包廂,有人想請他喝杯茶。
祝先生要走時,何未問了句:“鄧公子還在湖廣會館嗎?”
“還在。” 祝先生本不願主動提起鄧家公子,在他的印象裡,這位公子風光時曾大肆追求過何未,還傳出過兩人即將訂婚的消息,最後都不了了之了,所以他理所當然認為不該在何未麵前提,這是傷心事。
祝先生走後,她思來想去,決定先去泰豐樓,看有沒有機會叫鄧元初過來。
“青雲閣總是如此熱鬨。”均薑為她穿上大衣。
是啊,這裡從她幼時到現在都如此熱鬨。這地方康有為、譚嗣同來過,反袁名將蔡鍔來過,如今前人已逝,青雲閣卻還在迎送更多的人。
何未平日不常來青雲閣,主要因為這裡地處以八大胡同為軸心、遍布上百妓院的煙花柳巷的京城風月場,人實在雜。她曾見過老同學和家裡幾個哥哥來狎妓,見到打情罵俏的場景,她比人家還尷尬,索性就少來了。
但附近的酒樓戲樓,她卻是常客。
北京皇城四個門,內城九個門,圈起來的四九城是內城,在前朝住著王公貴族,過去禁戲園茶樓這類娛樂場所。何二家買的是過去的官邸,和百花深處一樣都在內城。
而出了正陽門的前門外這一塊過去住著百姓,街道繁雜,有樓有院有商鋪。過去許多赴京趕考的學子、各省入京等著入朝的官員都彙聚此地,在各省會館落腳,因此商業繁榮,老字號林立,成了有名的銷金窟。
隻說京城宴客首選的八大樓就有五家在此處,七大戲園也有半數在此處。那些貴胄名流吃過飯去戲園子聽名角戲,戲罷去臨近八大胡同為中心的風月場,馬不停蹄的應酬直到東邊的天露白。流水的銀子往出掏,縱你有萬貫家財,也有蕭索囊乏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