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三不管的戲樓,謝騖清為她預留了一個包廂。
林驍立在門外,等候多時。
昨日她回到家裡,回憶認識謝騖清這些年,隻見他穿過兩套西裝,餘下都是一個式樣的襯衫和軍褲。今日進戲樓前,好奇問了句,是不是謝騖清除了軍裝,沒什麼衣裳。
正如她料想的,林驍的答案是:公子爺像老將軍,節儉慣了,自十歲起,除了軍裝就隻有軍裝,那兩套西裝還是上一回入京為做戲見人,臨時找裁縫趕製的。
“二小姐您想想,做革命的哪裡有錢,我們不收捐稅,也不種鴉片,就靠以戰養戰和自掏腰包,還有愛國人士的捐助。或我們家二小姐就捐了不少,您不也捐過嗎?”林驍笑著說,“軍閥的戰報都不愛說什麼繳獲多少槍支,分彆什麼型號,多少發子彈。人家不缺這個,我們的寫得明明白白,窮慣了。”
“林副官比過去愛說話了。”扣青笑著道。
林驍見扣青,驚訝。
“林副官好。”扣青對他展顏一笑。
林驍忙低頭:“扣青姑娘。”
何未看了一眼今日紅紙上寫著的名字,仍如昨日,是祝小培。
這位名坤伶十五歲憑玉堂春紅極一時,在報紙上的投票都是一騎絕塵的票數,那些軍閥政客為捧她的場,許多瘋狂到每日登門,在她住的公寓下坐幾個小時……紅了數年。何未知道她,比認識鄧元初還要早,隻聞其名,從未聽過她的戲。
那天,祝小培幫著掩護謝騖清離開廣和樓後,她才算真正聽到了名震四九城的玉堂春。
“她竟然在這裡唱?”扣青一見那名字,錯愕地小聲問,“鄧公子知道嗎?”
她輕搖頭。沒問過鄧元初私事。
當初落魄的鄧家小公子和大紅大紫的祝小培同居一事,在四九城鬨得人儘皆知,有位軍閥公子還拿槍指過鄧元初,要他退出……一轉眼,兩人早已天各一方了。
謝騖清早早在包廂裡等著她。他在公開場合已習慣了穿西裝皮鞋。
當年他是做著必死的打算,將事情逐條交待下去,何未這邊是一道,另一邊的,讓四姐的夫家做了一場搶兵權的事。如今,謝卿淮已死,兵都在吳家小公子吳懷瑾手裡。
吳懷瑾天生反骨,年少氣盛,趁著北伐後的再一次軍閥混戰,帶兵撤回雲貴的深山老林,觀望中原混戰,除了剿匪就是練兵。
而他這個過去十七年裡,隻在人前出現過兩次的人,則是“舅甥離心,北上散心”。
謝家的變故人儘皆知,大小姐病逝於蘇聯。如今隻剩了做銀行金融的二小姐,遠避海外的四小姐,還有謝騖清。一切已成往事。
謝騖清悄然到天津的事,並不打算張揚。
包廂裡,有桂花香。
她循著香氣望過去,謝騖清手邊擺著兩盞桂花茶,還有幾塊點心。
她將手袋放到一旁,挨著他。
“今天上午想準備招待你的吃食,”他說,“都隻能在北平買。後來從行李翻出乾桂花,才算湊了兩盞茶。”
“也是桂林帶來的?”她問“你送我的那罐,還沒舍得喝一次。”
“同一夜摘的。”他答。
那天途經桂林,隻駐軍了一晚。也是巧,桂花花期隻有短短數日,也能被他碰上。
天津這裡的戲樓在午後有相聲專場,那些名伶名坤伶多在北平大紅,而天津的風水似乎更適合相聲行業,平津兩地,想紅的,來這裡拜師發跡。場內,有小夥子捧著盤子,一個個領錢,在一陣陣笑聲裡,碎錢被都到紅布盤子裡,台上的人作了個揖,繼續講。
沒多會兒,外頭扣青進來,輕聲說:“假日本人來了。”
何未沒反應過來,謝騖清已說:“把簾子放下,隔著竹簾子說。”
她看謝騖清:“你知道是誰?”
“鹽號放開是大事,事關民生。我到天津前,已聽人議論過了。”謝騖清道。
“我的心思不在這類生意上,鹽糧交通,我已占了一樣,餘下的再不能碰了,也不想碰,”她輕聲說,“不過這是二叔走前想做的最後一樣事。他說,我們這代人不懂的,沒真正體會過外敵入侵,防範少。如今我們的產鹽地都在沿海,如果以後打起仗來,內陸沒有鹽號儲鹽,極其危險。他知道我不想碰這個,但讓我適當幫一把,運鹽去內陸各省。”
何知行因在過去的北京城,切身體會過被八國聯軍攻打前後的狀態,心有餘悸。
“你二叔確實考慮得更周詳。”他評價。
這和二叔當年落魄時的經曆有關,那也是迫使他和白家老爹不得不逃走的一樁舊事。
今日來了兩位。
那日的遜清王朝大臣,照舊穿著木屐和和服,旁邊的太監倒是灰色的中式大褂。他們隔著竹簾子,見裡頭是一男一女的影子。
“兩位請坐。”何未說。
太監兜著手,先坐了,那位梳著兩撇短發的前朝大臣欲要近前。
“趙大人,”老太監不悅道,“坐下說吧。”
隔著竹簾,她見不到那大人的麵色,倒也輕鬆。
對方表明來意,仍是為日本商人想入股鹽號的事,他在官場上混跡幾十年的本事在,舌燦如花,何未聽得心不在焉,見謝騖清撚起顆堅果,沒見過,想必也是南方帶來的。
謝騖清“啪”地一聲,兩指捏開,何未馬上努努嘴,他一笑,遞過來。
“這叫什麼?”她輕聲問。
他偏過頭,輕聲答:“米椎。”
“吃起來像栗子。”她細品著。
謝騖清見她愛吃,又捏開一顆,擺在茶碗旁的白瓷碟上。
何未微蹙眉,對他又努努嘴。
他笑了,撿起來,繼續喂給她。
樓下,相聲演員抖了個包袱,引起一陣哄笑。
那太監竟也在看相聲,跟著笑了。
那位趙大人本就講得口乾舌燥,不見回音,裡邊聊著堅果,外頭跟著來的同仁在聽相聲。裡裡外外就他一個外人似的。那人不悅了,道:“二小姐這敷衍的本事,倒是讓我想到一位故人。那位貴人北上時,也是正得勢時,對我二人是敷衍怠慢。如今我們還在天津衛租界,而他,卻家門落敗,不知去往何處了。”
何未見那人提謝騖清,收回視線,看向竹簾子外的人。
“這人的機遇啊,說不準的,關鍵是要看準了大勢,”那位大人又說,“如今南京政府對日本人都要退讓三分,二小姐又何必強撐著麵子。”
謝騖清端起茶杯,喝了口桂花茶,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讓她稍安勿躁。
幸好,那老太監身子不舒服,坐了沒多會兒,就催促著走了。
晚些時候,扣青代替何未坐轎車回去。
日落前,她跑去小院兒的廚房,將圍裙係上,把做飯的人趕了出去。她這幾年帶著斯年,學會了不少適合小孩子吃的菜,廚藝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