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四郎還是不習慣這麼大一個小女娘給自己看病,他總覺得自己會嚇壞人。
張知魚渾然不覺,又摸摸他的頭,開心地說:“沒有發熱,童四哥,你一定能好起來的。”
童四郎靦腆地彎彎眼睛,用包成拳頭的手拍拍床邊,讓她坐上來說話。
張知魚見他今天有些精神,長舒了一口氣道:“童四哥,今天我除了想給你看病之外,還想問你一些問題。”
魚姐兒昨日那番話,對童四郎而言不亞於佛音,如果沒有聽到那番話,自己還有沒有力氣繼續苟活他都不知道,所以他連想都沒想就說:“小張大夫有什麼要問的儘管問,隻要是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張知魚回頭看了看守在門口的昊老娘才回頭問:“童四哥,你還記不得當時怎麼去做鹽工的?”
童四郎愣了一下,擔憂地說:“小張大夫,這不是你該問的,你應該好好的學醫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參與到像他這樣爛泥一樣的人生中。
頭頂傳來耗子悉悉索索的響動,一絲光從有些破的瓦片上照進來,張知魚握住童四郎的手說:“這是我幫想要救人的官兒問的。”
童四郎很信任魚姐兒,聞言心頭大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不信任官兒,但知道魚姐兒不是自己要去乾什麼就放心了,權當講故事哄小孩兒。
那天的情景童四郎記得清清楚楚,就算是挑海水曬鹽的時候,他腦子裡也沒有一刻不想著那天發生的事。
來南水縣的男性流民並不是個個都做了隱戶,其實更多的是在房子被雨水衝垮的時候就去做了小廝,還有在碼頭做苦力的。
正經的差事輪不上他們,但賣力氣的苦活兒怎麼也能分到一些,又有葉知縣幫他們說和,所以很快大家就找到了歸宿。
隻有找不到活乾的婦孺才會老老實實地留在大周鄉想要自己開荒種田,但凡有任何活路,大家都不會去開荒,開三年荒才能種上米吃,人早餓得死絕了。
昊老娘她們如今也都是一起合夥先開一塊田,平時還得給彆人種地囤積過冬的錢,可以說未來三年她們都不會有一分餘財,直到種上米的第一個秋收。
所以男人們一起出門討生活的那天,童四郎也跟著一起去了。
說到這裡,童四郎的臉上露出回憶的神色,但說話卻沒打一個磕巴,“我記得那天一起出門的有五十四個人,裡頭有四十個都找到了做活的地方,隻剩下我和蔡六哥這樣身體弱些還沒養好的人沒事乾,我們跑了很多地方,彆人一看身形就不要我們。”
大家又渴又累,茫然地站在大街上不知道該去哪裡,直到有個衙役攔住了他們。
衙役說,說有大戶人家在招工,就要秋收,老爺們的家丁和佃戶忙不過來。
大家在河南道也種地,這種短工是做慣了的,來人又穿著官服,拿著大刀大搖大擺地走在南水縣的街上,所以他們都沒有想到這是騙局。
張知魚問:“你記得他腰刀的樣子嗎?”
童四郎搖搖頭:“我們太高興了,都爭著按手印,沒顧得上看。”
莊稼人並不是沒有心眼,他們也怕簽了賣身契,還特意找了旁邊路過的書生,讓他幫忙念字。
童四郎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書生的念字的樣子,他說:“這就是普通的短工契約,簽了這個老爺們不發工錢大家也能上衙門告他。”
所以他們都開心地按了手印,很快衙役就把他們帶到一家飯館,點了一桌菜上來。
如果都是大魚大肉,童四郎或許還會警覺,但衙役點的是一桌普通的家常菜,裡頭隻有一道葷的,也是普通的豬頭肉。
大家太久沒有吃過肉了,一片肉得用三口飯去咽它,不知不覺就吃了很多。等上了做工的馬車,人一個一個地倒在車上時,童四郎這才覺得不對勁。
醒來後他就看到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湖,童四郎道:“他們說那個叫海,海裡的水可以曬成鹽來賣。”
大家不想乾,說了是種地,誰要來曬水。
很快就來了一群人把他們團團圍住,裡頭就有給他們念書的書生,書生笑著告訴他們:“你們簽的不是什麼短工契,而是賣身契,從此,你們就是老爺們的鹽工了。”
童四郎說到這裡雙眼幾乎快要滴血,從那天起,大家就再也沒過過一天人過的日子。
那地方沒有雞也沒有更夫,大家隻能看天色來判斷時辰,不停地在曬鹽。這樣的日子過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一天,衙役又進來選人帶著鹽往外走。
張知魚問:“海邊隻有你們嗎?”
“不是,還有很多人,有一些跟我們住在一起,但大部分人都在另一頭,住在另一頭的人不跟我們說話。”
童四郎覺得那些人是老爺們的家生子,他們的飯菜裡有肉,每天休息的時間也比他們多,監工不許兩邊接觸。
“做了這麼多鹽巴,就沒人來收嗎?他們是怎麼穿的?”張知魚換了個問法。
童四郎順著魚姐兒的思路去想,畢竟他才從裡邊出來沒多久,那些細節很快就在他腦子裡清晰起來:“隻有他們那邊有人來。”他說。
“每隔十五天,每隔十五天就有人來。”童四郎能記得這個是因為隔壁的人背著鹽往外走後,很快就能回來,但蔡六郎他們出去後卻再沒有了蹤影。
“那些人都是衙役打扮,腰上也有刀。”
“刀有多長,到膝蓋了嗎?還是到大腿?是黑色還是紅色?”
童四郎這回能說個一二三了,伸手從腰比到大腿說:“是紅色的,大概就這麼長,有一回他們走近過我們這邊,那個人跟我差不多高。”
張知魚從懷裡掏出裹好的刀,在童四郎身上一比,長短竟然剛好。
而且大周朝的官刀刀柄正是紅色。
童四郎嚇了一跳,見著斷成兩截的刀聲音都抖了,他摸著刀身,帶著哭音說:“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這把刀似乎是一個開關,電光火石間他又想起一連串的東西:“我還記得刀柄有個凸起來的花紋,畫得很好看,所以我有印象。”
說完他用兩隻饅頭手捧著刀去看,見到上頭也有一個凸起後,流著淚說:“就是這個花!”
張知魚把刀重新裹好放在懷裡,在心底歎了口氣。
這把刀的刀柄上刻的根本不是什麼花紋,而是大周朝的“周”字。
所以是真的衙役,穿的是真官服,拿的也是真腰刀。難怪他們有這樣的底氣毫不掩飾地走在南水縣的街上——他們根本不怕被查。
葉知縣沒有從南水縣找到人,隻有一個原因——這些衙役是其他縣過來的。
問完了話,等童四郎恢複了情緒,魚姐兒就把從家裡帶過來的乾淨膏藥和布條給他放在床上,讓昊老娘給他換著洗,隨後就便上了馬車,讓長生駕著馬車往成家去。
張知魚探頭看向簾子外,張大郎遠遠地站著,笑著對閨女揮手。
顧慈見狀奇怪地也撩開簾子卻什麼也沒看到。
成昭早在狗洞等得不耐煩,脖子伸出來半天了才見著人影子。
張知魚跳下車,靠牆坐在地上,很快就把問童四郎的話說了個一乾二淨。
幾個小孩沉默地皺著臉,他們不是很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如果是官,為什麼要抓人做鹽呢?大周本來就有鹽工製度。
張知魚拍拍手笑:“不知道也不要緊,我聽人說過,所有的暴利生意都能從一本書上找到。”
話到此處,顧慈扭頭就喊:“長生哥哥,幫我把書抱過來好不好?”
長生應下,很快就搬過來一本比顧慈腦袋還厚的書。
趙聰見那麼厚臉都白了,捂著胸口道:“周律!”
顧慈得意一笑,翻開這兩天折好的紙說:“答案肯定都在這裡嘍。”
幾顆毛腦袋湊在一處看魚姐兒慢慢翻。
東西都是顧慈先整理好的,所以大家很快就翻到了想要看的。
“私匿鹽工,盜竊國財者,腰斬於市。”
幾個孩子盯著這行字腦子不停地轉。
大家都念書,都知道鹽是重稅要用來養兵,曆朝曆代都把鹽看得很緊,一包鹽的製作成本可能隻有十文,各種稅收下來就能直接漲到一百五十文。
私鹽隻要繞過稅,不說賺十五倍,就算賺十倍也是盆滿缽滿。所以現在的海灘朝廷都派了專門的人看管,也有專門的鹽戶。
這條律法說的就是,如果管理的人監守自盜,把鹽戶弄成隱戶,這樣曬出來的鹽就不用交給朝廷而成了他們用來謀取私利的私鹽,這樣的官兒不管倒了多少鹽被抓到都要在菜市口腰斬示眾。
夕陽的餘暉長久地印在大家的臉上,周圍小販的叫賣聲也逐漸遠去。
“鹹水縣有貪官!”
幾個孩子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
蘇州治下的縣靠海的,隻有鹹水縣,更遠的彆說一日達,坐三五天船都未必能到南水縣。
得出這個結論後,大家都被震住了。
張家、顧家、趙家、成家說到底其實都不過是普通百姓而已,最多其他三家有錢了點,但也連南水縣首富也還稱不上,甚至家裡連個出仕的子弟都沒有,根基淺得風一吹就倒了,又怎麼能參與進這樣的事呢?
但大家並不害怕,臉上甚至露出了發現真相的喜悅。
貪官總比豪強容易對付些,在江南,那都是流水的官兒鐵打的族,江南大族說一句土皇帝也不為過。
貪官就容易多了——找一個不貪的大官告死他。
但哪裡去找一個不貪的大官呢?
顧慈轉轉眼珠說:“隔壁知縣有死對頭嗎?”
他看大家完全不必去找什麼清高的大官,顧老爹說了,最想幫你的一定是敵人的敵人。
大官沒有,對頭總多得是吧?不是說官場如戰場嗎?
幾個孩子嘀嘀咕咕一番,已經決定想辦法把這個消息送到敵人的敵人手上去。
大家還不知道誰是敵人也還不知道誰是敵人的敵人,但事情也總算弄清楚了一大半,於是都心滿意足地回家大吃一頓,倒床睡得天昏地暗。
作者有話要說:等會兒可能會修一下,先放出來。
張春生和李蘭娘確實不會再生了,內心的掙紮啥的我不太想寫,這就是一個決定。張家人做決定的時候不會反複想很多,所以後頭也不再重複說這件事。
感謝在2022-05-1018:31:59~2022-05-1109:19: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日野穹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看文要開心30瓶;lilyg6瓶;28805578、helen0408123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