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昏暗的排房一直忙碌著,一直到了下午。

沈星終於等到了裴玄素了。

一盞油燈,封閉如蜂巢一般舊宮人居住的排房,從喧鬨的大廳被拖進蠶室,猶如進了十八層地獄。

生死之間兩茫茫,血如泉湧傷慘痛,春凳拖動的悶響,戴了小半年的鐐銬終被卸去,露出見骨的傷口,血痕斑斑的破囚衣被撕扯下,露出頎長結實又遍體鱗傷的軀體,鹽水洗涮後粗暴套上一套乾淨粗布衫,接著被牢牢捆在春凳上。

昏暗的蠶房,一點幽幽孤燈,戰栗昏沉,咫尺方寸,生死天地。

新傷舊傷,高熱難忍,但意識卻很清晰,模糊的視線看見一片油燈暈黃,一道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進了房門,經過晃動的燈光,最後落座在他的大腿側畔,坐下。

裴玄素呼吸如火,他渾身戰栗了起來。

陳刀匠熟練打開工具箱的蓋子,抽出最裡頭的一把月牙狀鏟刀,“忍一下,很快的。”

“沒了這玩意也是人,看開點,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了。”

陳刀匠撤下裴玄素鬆鬆係住的寬大布褲,“啊”一聲,卻開口罵道:“一群光吃不餓的崽子,光耽誤老子的事兒!”

燈光下,鋒利的月牙鏟刃長不過一寸半,是個中童用的,插錯刀了。

小杌子推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陳刀匠罵罵咧咧地出去找到了。

……

沈星的心跳快蹦出來了。

陳刀匠一出去,她立馬撩簾衝進來,攥在手裡快出汗的小刀一揮,繩斷,裴玄素一掙,整個人滾了下來。

“怦”一聲悶響,他手撐地,鑽心的劇痛,喘息著抬頭望過去。

模糊中,是個女孩,聲音也是個很年輕的少女。

沈星該準備的都準備妥當了,她語速飛快小聲:“裴玄素?有人托我拉你一把,讓你……”她盯了他某位置一眼,“讓你避過這一劫。”

“你,需要嗎?”

蠶房疏漏掉這一關,對於一個被判宮刑者而言,是在生命線上走鋼絲。宮籍者男性除去刀匠和雜役,全都是去勢者,倘若你不是……甚至不用等以後,很可能隨後就麵臨逃刑被處死。

沈星總得先確認裴玄素的意願。

裴玄素呼吸急促起來,“哧哧”,他聲音充血啞得幾乎聽不清,“誰?”他略想,“是夏以崖嗎?”

夏以崖?

這誰?她沒聽說過這人,她急忙說:“不,不是他,那人讓我彆提他的名字。”她胡亂推諉,“怎麼樣?如果你不願意……我有藥,可以保證你活下來的。”

裴玄素昔日也算交遊廣闊,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點頭,虛弱啞聲:“……好!”

沈星鬆了一口氣,她飛快把幾截斷繩收進懷裡,然後掉頭衝往她來的簾子後麵的排房,“快!你能起來幫忙嗎?”

替代的人沈星都準備好,早先指揮放到隔壁最邊一個位置的漏網之魚,昏迷的,但拖拽的話長凳會發出聲音,她抬不動。

沈星計算好了,從這個房間走往走廊儘頭清潔刀具的小房間大概一百三十步,來回的話,他們有個二百來息的時間。

裴玄素撐著站起身,他腳一觸地鑽心的痛,傷深可見骨,但他還是撐著遁沈星模糊的影子走過去,憑意誌力,一口氣把春凳抬了進來。

沈星隻能救一個人,再多也無能為力了,她自己也舉步維艱著,隻能心裡對那人道聲抱歉,拉著裴玄素往回狂奔。

衝進連著的第三個排房。這地方她來過很多次,布置的雜役禁軍肯定沒她熟悉,她第一時間就去找那個窗框鬆脫能推起一角的位置,果然還在,沒被木板釘死。

翻窗的時候,沈星一下就爬過去了,窗到胸口,她落地滾了一下,十分狼狽,她回頭看,卻發現裴玄素正在摸索著窗口,尋找放置雙手的地方。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狼狽的裴玄素,剛才太焦急沒顧得上看他,現在回頭一望,他頭發披散淩亂,皮膚潔白潤膩的臉上臟汙連片,雙眼泛紅,神態間卻有一種日後沒有的清俊。

裴玄素生得極豔麗俊美,那雙往鬢角斜飛的丹鳳目,高鼻梁,唇紅臉色微微蒼白,逼人的豔色又淩厲攝人。

慵懶時如豹優雅無匹又危險,無情冷漠時如刀鋒一樣殘忍淩厲。

此時此刻,那些熟悉的姿態和神情大多不見了,也年輕多了。

沈星心情有些複雜,轉瞬即逝,她震驚發現,裴玄素的眼睛好像看不見。

她顧不上多說,陳叔叔的腳步聲隱約可以聽見了,她趕緊將手放在裴玄素的背上,一把按住在合適的位置,用儘全力托著他的手肘幫忙往外拉。

裴玄素也翻出來了,沈星趕緊把破窗闔回去,她不敢說話,小聲“這邊!”順著雜草叢生的花壇走了幾步,一頭鑽了進去。

……

帶著水汽的風一下子迎麵撲進來,濕潤又沁人肺腑,裴玄素足足長達四個月陷於牢獄,被反複提審刑訊,蠶食幽靜微塵淡淡血腥的空氣更讓人窒息一般。

清新的空氣刹那鼻息充斥肺腑,裴玄素胸膛劇烈起伏幾下,悶咳吐出猩紅血絲。

他的眼前依然模糊,但勉強可以辨認大致輪廓。

那個小女孩小心翼翼伸手往他眼前搖了搖,“你的眼睛受傷了?”

天啊,瞎了眼,那前期的裴玄素是怎麼在宮廷活下來的?

裴玄素聲音極暗啞,他勉力搖了搖頭:“沒,碰到頭了,加上有些臟汙。我還能勉強看到一些。”

沈星定睛一看,裴玄素雙眼染血,乾涸的血汙連他的額麵都潑了一層,但臉被雜役粗略抹過,殘餘一些細小的血痂在眼睫,丹鳳目被噴濺上去的血汙還在,他用力眨過,但看著效果不怎麼樣,很多褐紅色。

至於碰到頭,她看不出來碰哪裡,可能左額角往上,那裡血跡最多。

“姑娘,……”

“我們穿過荷花地,往東邊去。”

兩人腳下一直沒停,在趟出花壇前頓住,外頭不遠有禁軍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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