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婧緩緩籲出了一口氣,凝滯的身體,也隨著這個動作而解凍了。
剛要喚他名字,卻忽然反應過來——“球球”這個可愛得過分的昵稱,似乎已經與眼前這個顧盼生輝的少年完全不相襯了。
“球……不對,千瀾,你才化形不久,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寧婧一邊說,一邊半蹲下來,用手指勾住了木桶的把手:“我去做早飯。”
“等一等。”顏千瀾卻不讚同地擋了擋她的動作,先一步提起木桶,道:“姐姐,我去吧,這段時間你一直在照顧我,休息不好,你才該回房睡個回籠覺。”
在小孩兒時期,顏千瀾也時常進出廚房,給她打下手,端端盤子洗洗菜什麼的,倒是不用擔心他會燒了灶台。但他也一次都沒試過單獨下廚。寧婧略一遲疑,點了點頭:“也可以……不過,你當真恢複好了麼?千萬不要勉強。”
他上回化形,不就是因為妖力不足,一開始連狐耳也藏不起來麼?
顏千瀾似乎很有信心,淺淺一笑:“早就好了。你等著便是。”
說罷,他便極其自然地低下了頭。寧婧不明所以,下意識地抬起了頭。便感覺眼前一暗,唇上微微熱了熱。
寧婧:“……”
意識到這是一個輕柔的吻時,她驚得睜大了眼,心臟也隨之狂跳了起來。
顏千瀾直起身來,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將她那雙由於難以置信和羞赧而圓睜的雙眼收入了眼底,隻覺得,她這副心緒震蕩卻還要強裝鎮定的模樣,真的很可愛。
可惜,這種觸及她防線的事,須得拿捏好分寸。剛開始,不能一直做,也不能太激烈,否則把她惹惱了,就不好了。
……
顏千瀾喜歡撒嬌,寧婧是知道的。尤其是狐形時期,他一高興起來,便要鑽到她懷裡鬨騰,興奮地舔她的臉頰,和那種親近主人的小貓小狗一樣。寧婧早已習以為常了。
但是,同樣的一件事,他用現在的樣子來做,那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以妖怪天性而論的話,顏千瀾這個舉動其實並不算出格。在偃春生活的兩年,他與普通百姓接觸不深,她也沒有認真教過他這方麵的事。雖說他不會傷人,但在這方麵,大概也和大部分的妖怪一樣,缺乏對道德戒律的認識,對於人與人的界限、男女之彆的理解都比較模糊,也沒什麼羞恥心,不知道有些事是隻能在夫妻間做的。
也就是說,方才的吻,在顏千瀾看來,可能與他小狐時期的舔臉頰沒有任何不同。
可對於她來說,那可是她十六年第一次……真是豈有此理。
她怎麼就沒提早教他這些事呢?
房間裡,寧婧往前一倒,額頭抵住了桌麵,兩手虛握成拳,懊惱地捶打著自己的後腦勺。
不行,她得和顏千瀾好好談談這個問題。不然的話,萬一他以後到了街上突然放飛自我,看見了喜歡的姑娘便去吻,那事情可就大條了。
至於剛才的事,沒辦法,就當做是嘴唇不小心被當初的小狐狸舔了一下,忘掉吧。
在桌子伏了一陣,寧婧慢慢抬頭,麵紅耳赤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心裡如是想道。
……
不到半個時辰,顏千瀾就端著早飯進來了,擺在了木桌上,賣相和口味居然都很不錯。
寧婧悶頭吃了一會兒,斟酌了一下言辭,才輕咳一聲,提起了方才的事:“千瀾,你以後可不能再隨便對彆人做那種事了。”
她原以為顏千瀾會問為什麼,之後她便會解釋這是夫妻之間才會做的事。沒想到顏千瀾卻抱臂道:“我不會的,我又不是什麼人都會喜歡的。”
這會兒的寧婧,並沒有聽出他話裡有話的暗示,反而往另一個方向理解了,笑了笑,耐心道:“沒錯,這種事兒,是隻能在互相喜歡的夫妻之間進行的。若你以後心悅的姑娘是人類的話,在人家不同意的時候,就不能這麼恣意妄為、強行霸道……總之記住我的話便是了。這些事,等你再長大一點,你就會明白的了。”
聽她話裡話外都將他當做不懂事的小孩,顏千瀾托腮,似乎有點兒不滿,欲言又止地盯了她一陣,才慢慢移開目光,懶洋洋地“哦”了一聲。
姐姐真笨,沒聽懂他的意思。
罷了,來日方長,也不用急在這一時半刻。
當夜,寧婧將藥廬老翁的舊房間打掃乾淨,正式讓顏千瀾搬過去住了。
以前,顏千瀾還是小孩兒,又那麼怕黑,與他同睡一屋倒是無妨,就當做是在哄孩子了。到了現在,寧婧是再也無法將他當做小孩看待了。尤其是剛發生過早上的那件事。於是分屋而睡的變化,就那麼順理成章地來了。
除此以外,她還在思索如何向外界解釋他的來曆。
第二次化形以後,顏千瀾的外形與以前大相徑庭。隻有那上挑多情的眉眼,留有幾分舊日的熟悉感。除非是天天和他見麵的人,否則,一般是不會猜到他就是之前的小童變的。
不過,說實在的,她身邊一年一換人,是頻繁得有點兒引人注意。為此,寧婧思來想去,終於想好了借口。先稱之前的小孩兒球球,已經尋回了親生父母,離開了偃春。再對外宣稱她請了一個少年來藥廬當夥計,幫她的忙。
為了讓這兩者顯得有時間差,顏千瀾乾脆半個月沒有露過麵。等風頭過去了,才裝模作樣地從正門走入藥廬,假裝成一個初來偃春、兩袖清風、急需尋找落腳點和工作的少年。
當時,恰好有旁人在藥堂中,目睹了整個過程,壓根兒就沒有起疑心,往妖怪那方麵猜測。就是這樣,顏千瀾在人前的形象很順利地進行了過渡,從此便可光明正大地出入藥廬了。
……
自第二次化形開始,顏千瀾便主動包攬了家裡所有的事兒,還十分樂在其中。做飯、打水、掃地、修門、沐浴後拖地……全都不用寧婧操心,甚至連擦乾頭發也可代勞。仿佛將她當成了金枝玉葉來對待。
除了在家裡什麼都不用做以外,寧婧還發現,若是她主動提一些要求,比如想要吃某一家店的零嘴,比如今天不想出去買菜,顏千瀾都會眼睛微亮,很開心的樣子。仿佛是很享受被她依賴、被她使喚的感覺。
不過她一開始卻不能心安理得地使喚他。記得第一次沐浴後,被他按在梳妝鏡前坐下時,寧婧還怪不好意思的,總是想回過身去搶回他手裡的布巾,無奈未能得逞,隻能由著他了。
顏千瀾垂頭給她擦拭頭發,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麼,撲哧一笑。
寧婧仰頭,眼珠往上看,不解道:“你在笑什麼?”
顏千瀾止住笑,悠悠道:“沒什麼,就是想起了姐姐以前照顧我的事,你會為我洗澡,梳毛,撓肚子,念故事,唱歌哄我睡覺,哦,還幫我磨指甲。”
回憶起過去兩年的那些雞飛狗跳卻很溫馨的往事,寧婧的嘴邊也浮出了一絲笑意。
“唉。”顏千瀾仿佛很遺憾地輕輕一歎:“現在沒有了,還怪可惜的。”
寧婧白了他一眼:“你害不害臊啊,這麼大了,這些事還想讓人代勞?”
“雖然姐姐已經不願意為我做這些事了,但也沒關係。”顏千瀾慢慢鬆手,將她半乾的秀發放下了,認真道:“今後正好可以交換過來,由我來照顧姐姐。”
寧婧怔住了,心中驀地湧起了一陣暖意。
她固然知道,妖怪的壽命與人類不對等,且天高任鳥飛,在三次化形以後,徹底成年的顏千瀾,必會渴望看見更寬廣的天地,不會因為報恩就在她身邊待一輩子。
而且,在步入成年期的兩年以後,部分妖怪還會被天劫“選中”,去經受萬鈞雷劫的考驗。
須知道,沒有曆經天劫的妖怪,雖然很長壽,但其實隻是衰老得慢,最終還是會死的。唯有熬過自蒼穹降下的霹靂雷光,妖怪才可得道飛升,真正地坐享無儘的壽命。
所以,天劫這詞隻是聽起來恐怖,其實被選中的妖怪都有一定基礎。對他們而言,這並非劫難,而是一個千載難逢、魚躍龍門的機會。
顏千瀾的生母就曾經曆過天劫。而他作為狐妖之子,靈智修為俱佳,十成十是會被天劫選中的。
天劫結束以後,妖怪便會忘卻前塵,擁有全新的一生。也就是說,幾年以後的顏千瀾便會忘記,在他漫長的生命裡,曾經有那麼幾年時間,是與一個人類一起生活在這座無名藥廬裡的。
即使美好的日子不能永恒持續,但聽到他說出了這樣的話,寧婧還是很高興的,還沒由來地,生出了一絲淡淡的酸楚感。
顏千瀾把梳子放下了,想起了什麼,提議道:“對了,姐姐,聽說還有不到一個月,偃春就會舉辦花燈節了,到時候,不如我們一起去逛逛吧。”
寧婧笑著點了點頭:“好呀。”
……
每年的五月上旬,春末夏初之時,偃春的江畔都會舉行盛大的花燈會。懸掛彩燈的竹木棚架更是提早半月就會開始搭建了。屆時,到處都張燈結彩,火樹銀花。放天燈,猜燈謎,雜耍,眩術……種種活動,看得人眼花繚亂,直至夜半時分,人潮才會散去。
花燈會當天的晌午,偃春南邊,藥廬柴扉前的那片空地,竟聚集了不少年輕的女子,夾雜了數個看熱鬨的男子。皆在交頭接耳,不住往藥廬的方向看。
一個賣貨郎挑著扁擔經過,見到這一幕,頓覺驚奇,便拉住了一個看熱鬨的男子,問道:“公子,這是怎麼了,大家在等藥廬開門看病嗎?”
“哎,你這麼猜就大錯特錯了。”
賣貨郎不禁更加奇怪了:“那大家是在看什麼?”
路人男子嘿嘿一笑:“當然是看——”
他的話還沒說完,原本隻是在低聲交頭接耳的姑娘們,忽然都發出了一陣低低的激動的呼聲,互相用手肘示意對方抬頭。
“快看,裡麵的門好像開了,是不是有人出來了?”
“好像是的,讓我看看……”
“出來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賣貨郎被勾起了好奇心,也不走了,打算看看那是何方神聖。
不多時,他便看見了一道身影逐漸走近。吱呀一聲,藥廬的兩扇簡陋的柴扉被推開了,一個高挑的白衣少年走了出來。
賣貨郎定睛一看,頓時暗道一聲絕色——這走出來的少年生了一副極為好看的容顏,泠泠的俊美之中,還夾雜了一絲淡淡的妖魅之氣。綢緞般的墨發鬆鬆綰成了一束,繞過肩頸左側,慵懶地垂在了胸前。
視線再往下一落,賣貨郎就發現,這翩翩美少年手裡拿著的,並不是和他相稱的長劍或書卷,而是一把破破爛爛、十分有礙觀感的……掃帚。
似乎已經對有人聚在家門前見怪不怪了,少年隻是隨意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開始專心致誌地揮動掃帚,將門前的落葉都掃到了草叢裡。
對麵的群眾圍觀美少年掃地,竟看得如癡如醉,完全不覺得這種事很無聊。
實際上,藥廬門口的這個狀況,已不是第一天出現的了。
事情還要從七天前說起。那天,寧婧發現家裡的醬油用完了,菜正好也還沒買,自己懶得出去,顏千瀾樂得幫她跑腿,便第一次拎著菜籃出去買菜。孰料在人潮擁擠的集市,他的現身,卻引發了不小的轟動。
他在低頭認真揀白菜,菜檔的小販看他看得眼睛都發直,不光便宜賣了,還破天荒地多送了他幾把蔥。沿途的大姑娘小姐妹更是被勾得魂兒都丟了。很快,一傳十十傳百,附近都知道了藥廬來了一個天仙似的少年。
一些人是看過還想看,一些人是對傳言半信半疑,就一溜煙地跑到這兒來了。
顏千瀾倒是很有本事,完全視那些火辣辣的目光為無物,淡定地掃完了地,他就進去了。沒過多久,又提了一個裝著錘子、釘子等工具的木桶出來,蹲在柴扉前,認真地釘補起了門上的一個年久失修的小狹縫。
美人修門,賞心悅目。時近午後,顏千瀾哼著歌,抬臂隨意擦了下汗,扔下了錘子,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傑作。
直到他完工,回到了藥廬裡,一眾姑娘小哥才慢慢地捂著心口,籲出一口氣,發出了一陣喟歎。
“真俊啊。”
“果然很俊呀,嘻嘻。”
“有人知道這位小公子是什麼來曆嗎?”
“聽說是上月才來偃春的一位小公子,在藥廬這裡當了個夥計。”
……
顏千瀾繞院子走回了廚房,將工具掛上,洗淨了手,擦了擦汗,這才回到了藥堂。從後門走入,就見到了一個麵容姣好的年輕婦人倚在了高台處,正笑眯眯地與寧婧說著什麼。婦人的身邊,還隨了一個四歲多的小孩兒。
顏千瀾停住腳步,有些不悅地眯了眯眼睛。
這個婦人名喚馮清,正是那位曾對寧婧有意思的武夫子馮元的親生姐姐。半年前丈夫因故過世,她便帶著兒子來偃春投奔馮元了。
她的兒子,即使現在在她身邊的那孩子,名叫阿穀,小時候生過一場疾病,發不出聲音,性格亦很內向。來到偃春後,被寧婧醫治了一段時間,聲門竟慢慢打開了,可以說一些簡短的詞彙了,馮清高興得眼淚縱橫。此後,一直想找機會報答寧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