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看起來是隨從的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地用席子從馬車中抬出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輕輕放到了藥堂的地板上。
顏千瀾點亮了琉璃燈。火光嘶撕燒灼,光線瞬間充盈了清清冷冷的藥堂。寧婧將長發束成了一束,在席子旁蹲了下來,伸出手,掀起了披在那人身上的布。
按照她的預想,既然這三人遇到了山匪,那麼,躺著的傷者十有**是被兵器所傷。
然而隨著衣裳一寸寸滑開,現出此人的全容時,寧婧卻是駭然得呼吸微微一滯。
此人衣衫完好,沒穿鞋襪,嘴唇烏青,已經昏迷了。沒有衣服遮擋的手足臉脖部分,竟都布滿了深紅近黑的猙獰痕跡。一直蔓延到遮擋了半張麵容,仿佛完好的皮膚上,生生覆蓋了一塊醜陋猙獰的麵具。
一個隨從覷到她的表情,神色似乎有一絲不自在,飛快地與同伴交換了一下眼神。另一人的嘴角微微動了動,解釋道:“大夫,我家主子早年被火燒傷過,才會留下這些疤痕,無須在意。其實他是被蛇咬傷了。”
火燒的傷愈合後的疤痕?
一絲異樣在寧婧心裡滑過。
她並未沒見過那些不小心燒傷的城民,可他們頂天了也是燒傷一條腿,一隻手。若是燒傷遍布身軀,按尋常而言,早已藥石無效了,隻有等死的份兒。被燒成這副德行,最終卻能活下來的人,簡直是聞所未聞。
而且,這疤痕的樣子,也和一般的燒傷不一樣。
這些念頭,隻在半息間閃現。現在也不是深究它們的時候,寧婧回過神來,檢查了一下此人的小腿。果然看到了一對半圓形的小血洞,四周的皮膚縈繞著一層深青色的淤血。
偃春被青山環繞。草木林深,夏意漸濃,蛇蟲眾多。寧婧斷出這是某種蛇類的咬痕。被其咬傷後,人的肌肉會僵硬熱疼,無法走動。三個時辰內不解毒,蛇毒便會入血,流遍全身,最後毒發身亡。
也多虧這家夥來得及時。寧婧定了定神,為他清理了壞血,包紮傷口,並喂了他喝解藥。兩名隨從道謝,表示想在藥廬借宿一晚。
原來,他們的主人出門一共帶了四個人。除了此刻在場的三人外,還有一個管事,一個隨從。然而在下山時,他們的大部隊卻走散了。中途,主人又不巧被毒蛇咬傷。兩個隨從也不敢再耽擱時間了,就爭分奪秒地下山求助了。
一來,他們主子蛇毒未清,暫時不宜挪動。二來,他們已經在路上留下了暗記,失散的同伴在一兩天之內,便會循著提示找到藥廬,屆時主人過了一夜,情況也穩定了,他們再一起把主人帶走。
藥廬裡沒有多餘的房間。好在,此時正是夏天,天氣並不寒涼,在藥堂裡搭床歇息就行了。
等搞定一切時,遠方的山巒邊緣,已經浮出了一層黯淡的青光。還有不到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這個晚上,各種事情接踵而至,寧婧幾乎沒睡一個完整的覺。這會兒是真的累了,隻想回房鑽進被窩休息。回頭卻發現,顏千瀾還跟在她後麵。
現在四周隻剩下了他們兩個,被分散的注意力又慢慢歸位了。寧婧悶頭走到房門前,實在忽略不了身後那個沒有一點兒回自己房間意思的妖怪,轉頭瞪了他一眼:“你還跟著我乾什麼啊,回你自己房間睡覺去。”
沒想到,顏千瀾卻上下嘴皮子一碰,乾脆地回了一句:“我不。”
居然還說不?寧婧朝後一退,情急之下,竟將一個今晚偶然閃過的想法脫口而出:“你還想怎麼樣,先說好,我兩隻手都已經酸得不行了!”
顏千瀾:“……”
寧婧:“……”
終於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蠢話,寧婧的臉皮陣陣發燙,尷尬得頭頂都要冒煙了。尤其是看到顏千瀾不可置信了一瞬,轉而化作強行忍笑的表情時,她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正想落荒而逃時,背後的門板卻被一隻修長的手壓住了。
顏千瀾將人堵住,將那難得一見的窘迫神情收歸眼底,笑道:“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寧婧伸手捂住了臉,自暴自棄道:“那你是什麼意思啊。”
“好了,姐姐,我沒有笑話你。”顏千瀾握住了她的手,半是強硬地牽引它們放了下來,才慢慢斂起了開玩笑的神色,認真地輕聲道:“我說正經事。今晚出現的那幾人,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就讓我與你待在一起吧。”
頓了頓,又補充道:“我睡哪裡都行,打地鋪也行。”
藥廬並非第一次有人借宿,但卻是第一次聽顏千瀾這麼說。回憶起那蹊蹺而鮮明的燒傷疤痕,寧婧心裡也沒由來地湧出了一絲詭異的不安,其實也覺得與顏千瀾待在一起更加安心。
她抿抿唇,終於還是妥協了,哼了一聲:“什麼叫打地鋪也行,難不成你還想睡我床上?”
顏千瀾把自己的被子搬了過來,隨手掩上了門,悄悄想那不是遲早的事麼。
鋪好被子後,寧婧吹熄了蠟燭,與顏千瀾分彆鑽入了被窩裡。床上床下的距離不遠,空氣十分安靜,寧婧閉上了眼睛,思緒卻是亂糟糟的。她從來不是心思重難入睡的人,今晚,卻不知為何,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分神去聆聽不遠處的另一道呼吸聲。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傳來了顏千瀾放得很輕的聲音:“姐姐,你不覺得,今晚那三個人有些奇怪嗎?”
“……”寧婧睜眼,悉悉索索地翻了個身,納罕道:“你怎麼知道我沒睡著的?”
顏千瀾輕輕一笑:“怎麼說也和姐姐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你睡沒睡著,我聽呼吸節律就能知道了。”
“很久嗎?滿打滿算,也隻是兩年而已。”
“不錯,對於姐姐來說,與我相識的時間隻占據了兩年。”顏千瀾枕著手臂,望著天花,低聲道:“可是,於我而言,從出生到長大的每一天,都是與姐姐一起度過的。”
寧婧怔然,軟軟的心尖仿佛被人捏了捏,湧出了一絲動容。
確實,迄今為止,她與顏千瀾在彼此的生命中所占據的比例,真的相差很多。不過,這個失衡的天平,遲早會隨著時間而倒轉過來。在顏千瀾漫長的生命裡,她所占據的篇幅,遲早會越縮越小,小得再也看不見。
寧婧緩了緩,驅散了這縷悵然,回歸了問題:“若你說的是那個主人身上的疤痕,是挺奇怪的。依我看,那不像是燒傷造成的。”
“不僅如此。在最開始,我站在藥廬門前時,便直覺地排斥他們。等他們走近,我才明白,為何自己會排斥他們。”顏千瀾聲音染上了一絲凝重:“姐姐,我說出來你彆害怕——那兩個黑衣隨從的身上,有很濃重的、還沒消散的、雜亂無章的血腥味。你是人類,才聞不出來。他們大概也以為自己身上的氣味已經清洗乾淨了。可我能分辨出來,就在不久前,他們曾經殺過人,而且是——很多的人。”
寧婧心頭掠過了一絲絲的悚然:“你說什麼?”
“假如那股腥味是與山匪搏鬥時濺落的血,為何他們的衣服都那麼乾淨,不見滴血?難道在主人被毒蛇咬傷的緊急時刻,他們還會中途停下來沐浴更衣?山匪一說,頗多存疑。還有便是眼神,表情,還有一些細節,我猜,他們真實身份並不是商賈……”察覺到寧婧有些不安,顏千瀾頓住了,沒有繼續說下去,探身過去,握住了她放在席上的手,有點兒內疚:“姐姐,我讓你害怕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