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多維市。加繆的故鄉。
也就是《局外人》的背景城市。
這是一座非常貧窮的城鎮。臟亂的街道,一貧如洗。
加繆帶他們去那些他在寫作時提到的地方。法庭,雜貨店,還有默爾多的家。
他們仔細的觀察這些場所,全部用攝像機認真記錄了下來。在洛杉磯的郊外搭建攝影棚還原這座城市時,這些照片都是極其珍貴的資料。這幾天,他們幾乎走遍了城鎮的每個角落。
白天晚上,他們都一起看景,在蒙多維的幾天很快過去。凡妮莎有意無意的避開加繆,她心亂如麻,沒有想好怎麼麵對他,索性就少和他接觸。當加繆試圖和她搭話時,她也是一臉公事公辦的態度,掛著一幅冷漠的表情。她一看到加繆,心裡就生出一種無名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她認為是,因為被加繆羞辱後的憤怒。儘管加繆並沒有羞辱她。凡妮莎一氣之下,在心裡給加繆扣了許多帽子。
阿瑟反而覺得兩個人的互動津津有味,尤其看到加繆一臉吃癟時,阿瑟對凡妮莎說:“加繆真的挺喜歡你的,你彆和他再一直吵架了,快和他和好吧。我說你們何必這麼糾結呢,甜甜蜜蜜談戀愛多好,既然都互相喜歡,乾嘛還藏著掖著。”
凡妮莎生氣的說:“阿瑟,你趕緊配副新的眼鏡吧。你在瞎想什麼呢。加繆這種風流才子,看到好看的女孩都很熱情,我可不是特例。而且,我也不喜歡他這樣的老流氓。我哪裡喜歡他了?我隻是討厭他,特彆特彆討厭他而已。我以前喜歡他的書,所以和他關係不錯。但是,自從我發現他是一個可惡的老變態,這種仰慕的感覺可是一點都沒有了。”
阿瑟說:“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樣吧,我們打個賭。一年內,要是你和加繆戀愛,你給我100美元;如果沒有,我給你100美元。”
凡妮莎說:“100美元有什麼意思?要賭咱就賭大點。一千美元吧。”
阿瑟說:“行。到時候你可彆否認。”
凡妮莎誌在必得:“當然不會,這錢,我要定了。正好我要買一輛新車。提前謝謝你了。”
蒙多維這個城市充滿混亂和貧窮,是加繆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是他最初的回憶。
他對世界的認知,就是從這個城市開始,慢慢生長出他的思想,和他的寫作風格。
如何麵對貧窮,也因此成為他書中永遠的母題。
凡妮莎未曾到過如此破舊的城市,埃文斯頓是安寧而富饒的小地方,而莫斯科、洛杉磯都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大都市。這樣落寞而衰敗,這樣絕望而滄桑,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形成這個城市獨特的氣質。
養出默爾多這樣疏離而冷漠的人。
默爾多每天就是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看到那些流浪漢,那些無視法律的混混,當街搶錢、違法犯罪而警察卻視如無睹。因為這樣混亂的圖景,實在是家常便飯,警察也無力改變,甚至不會阻止,因為他們能從中撈到油水。
黑幫和警察相互勾結,這座城市宛如罪犯的天堂。
所以,在這樣的地方,才能出現因對葬禮上不為母親哭泣的人判處絞刑。因為他們隻能接受,與他們相同的人生活在這座城市;而其他的人,都要被遺棄和傷害。
直到在蒙多維的最後一天。
加繆來找了凡妮莎。做完今天這些工作後,加繆就要回巴黎,而凡妮莎他們要回到好萊塢繼續開會。
加繆的工作已經結束,電影劇本已經寫完。之後,加繆還有彆的工作,所以他要回到巴黎。
他們會乘坐大巴去阿爾及利亞的首都飛機場,然後分彆坐不同的飛機去自己的目的地。
凡妮莎正在屋裡整理自己最後的工作,加繆忽然來敲了敲他的門。
凡妮莎走去開門。她以為是服務員。一開門,發現加繆的臉出現在自己的門口。
她的心情馬上變得複雜,似乎一瞬間,她又回到了在北港的那個試衣間,雖然現在穿著厚厚的睡衣,但她依然感覺自己是光不溜秋的站在加繆麵前,她趕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衣,不自然的咳嗽幾聲,說:“加繆,有什麼事嗎?”
加繆說:“凡妮莎,我進來說話?”
凡妮莎不情願的給加繆讓了位置。
現在,她對加繆,懷有一種極其複雜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擰巴極了,其實那天也不是加繆的錯,但她就是很生加繆的氣,不願意理他。
而且,每當她一臉慍怒的神情時,加繆卻又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試圖哄她。——這讓她的心在慌亂之餘,還滋生出一種隱秘的快樂。
這種感情太奇怪了——就連凡妮莎也逐漸意識到。那天阿瑟的話激起了她的思考,她似乎意識到,自己對加繆有一點點不同。凡妮莎隻承認有一點點。
但是加繆對她,可能不是這樣。加繆是個典型的情場老手。不管是加繆在巴黎對自己搭訕,還是邀請她離開宴會去爬山看湖泊,他的舉動都那麼的熟練,聯想到加繆的複雜的情史,凡妮莎覺得,加繆可能隻是習慣性的舉止曖昧。她對加繆,不過是萬千女孩子中的一員。今天不是她凡妮莎,而是其他人的話,加繆也會這樣。
如果那天巴黎下雨時候不是她,而是其他的女人路過。比如,一個喜歡穿皮衣的西班牙女郎,凡妮莎自動想象出來這樣一幅畫麵。
“外麵淅淅瀝瀝開始下起雨,陰暗的街道在雨滴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昏暗。就像一副中世紀的老油畫。
佩內洛浦,一個西班牙女郎。凡妮莎隨便起了個名。她沒有帶傘,她想等雨停後再往回走,反正也耽誤不了多長時間。她坐在路邊的小凳子上,看著雨滴從屋簷下滴落,她百無聊賴的晃著腿。她的皮衣融入在了這一襲煙雨中,美的也像一幅畫。
雨下了很長時間,一直是小雨。佩內洛浦見到沒有雨停的跡象,走到了雨中。
雨滴落在她的發梢和她漆黑的皮衣上。她將裝有加繆書的袋子抱在胸前。害怕有雨水濺濕了她的書。
她在雨中漫步,微醺的雨滴讓她覺得浪漫而沉醉。
這時,有一把傘遮在了她的頭上。黑色的傘,長長的傘柄。在雨簾中顯得如此清晰。
佩內洛普的視線從握住傘兵的頎長而骨感的手指上移,落在這個人的臉上,他的眉目非常深邃,臉上略帶皺紋,但又增添了一種獨特的英俊。
他說:'Jeterapagne.(我送你回去吧。)'
佩內洛普仰頭看他,用西班牙語說:'我聽不懂,我不會說法語。抱歉。'
'我送你回去吧。'他轉成了西班牙語,他的嗓音沙啞而有魅力。
佩內洛普猶豫的說道:'雖然很感謝你,但是雨也不大,不需要麻煩你。'
那個人溫和的笑笑,說:'讓一個美麗的小姐在法國街頭淋雨,任何一個法國男人都不能接受。'
哇,真是天造地設情投意合的一對。太完美了。趕緊早生貴子百年好合吧。凡妮莎猛地一機靈,從幻想中回到現在。她看向加繆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更加憤恨。她咬牙切齒的想,真是一個薄情寡義風流多情的男人。她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兩個形容詞是相互矛盾的,她憤恨極了。一直在心裡不斷的咒罵著加繆。
不隻是西班牙女郎,這個故事,還可以變成一個英國女人,一個挪威女人,一個德國女人,一個希臘女人.......她挫敗的想,也許這些故事都能成立。
加繆隻看到她一臉沉思的發呆,表情非常生動,她的臉蛋和五官本來有十分疏離的氣質,但如今擰巴起來,卻顯得活色生香,極其靈動,他忍不住好奇的問:“凡妮莎,你在想什麼呢?”
凡妮莎剛從一個西班牙女郎和加繆的相遇中回神,她沉浸在那個畫麵中,眼睛如刀子一樣看向加繆。似乎那不是幻想,而在現實中加繆真的搭訕了西班牙的女孩。她惡狠狠的問:“什麼事情啊?我還忙呢。”
加繆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凡妮莎,隻當她還在生那天的氣,小心翼翼的說:“我想帶你去看看這座城市。”
凡妮莎瞪著他說:“不是都已經看完了嗎?”流氓,變態,色狼。凡妮莎心裡咒罵道。
加繆說:“是啊——劇本中出現的所有場景都看完了。唯獨留了個貧民窟。”
凡妮莎凶凶的說:“看貧民窟乾嘛?”
加繆笑了笑,說:“不是在巴黎的時候,你告訴我,想更了解阿貝特加繆這個人。今天我帶你去看看他生活的地方,你願意嗎?”
凡妮莎忍不住諷刺說:“彆找我,你怎麼不找個西班牙女郎一起呢?”
加繆說:“什麼?”
凡妮莎住了嘴,猶豫一會兒,她說:“如果你的態度再誠懇一些,認真的請求我,我可以考慮。”
加繆溫柔的說:“我求求你,凡妮莎小姐。請你陪我去看看加繆成長的地方,加繆說,他希望最後你能多了解他。”然後,他又加上一句話,說:“了解加繆的成長經曆,有助於你更能讀懂他的作品。最重要的是,能把《局外人》拍的更好。畢竟。作者在寫作的時候,總會有個人的投影,在這本中可以看到他的價值傾向嘛。”
凡妮莎其實本來也就想去,加繆這麼一說,也給了她足夠的理由。凡妮莎說:“好的。你等我一下。”
加繆歎了口氣,心裡有些失落,果然對於小姑娘來講,她隻關心和電影有關的部分。倘若自己最後不搬出來電影這個原因,她一定會拒絕自己。
夜晚風大,凡妮莎換了一個稍微厚一點的裙子,和加繆走到街上。晚上不是很太平,加繆就把凡妮莎摟近了自己。他的手剛剛觸碰到凡妮莎的腰間,凡妮莎就閃電一樣的躲開,惡狠狠的說:“男女授受不親,請你注意點,不要隨便占我的便宜!”
加繆覺得挫敗極了,他心酸的想,凡妮莎一定很討厭自己——之前她都願意主動抱著自己在自己臉上親一口。而到現在,她卻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
加繆說:“凡妮莎,彆生氣。我隻是想讓你離我近一點,畢竟這座城市不是很安全。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隨意和你肢體接觸了,千萬不要生氣。”
凡妮莎心裡忍不住冷笑,她沒有注意到自己奇怪的想法,她想的竟然是:不和我接觸,那一定想和其他的女人接觸。喲,看起來,他一定很擅長自然的和彆人進行身體接觸。凡妮莎忍不住譏諷他:“好呀。千萬彆碰我,不然,我就把你的豬爪子剁下來。”
加繆說:“好的好的。我保證。”
他們到了加繆以前生活的貧民窟。這裡的確又臟又亂,還有一些混混在路口買醉,吹口哨。她還要繼續往裡走,加繆攔住她,說:“看一看就行了,不要走太近,裡麵不安全。我們走吧。”他說:“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加繆說:“你知道,我的父親死在了一戰的戰場上,所以我是和母親以及外祖母生活在一起。我們家情況及其糟糕,非常貧窮,以至於我小時候營養不良。我喜歡足球,小時候一直想當運動員,但是因為身體原因,卻不得不放棄了這個夢想,其實我在阿爾及利亞大學,是守門員。”
他無奈的笑笑,接著說:“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在思考,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但是,除了貧窮,我的生活中也有那麼多美好的記憶,比如鄰居家種的花,還有小學喜歡誇我的老師,還有外祖母做的魚,雖然隻吃過一次,因為貴,所以那麼多年隻買過一次,用來慶祝我拿到中學的獎學金,但是真的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幕。所以,我認為人生是美好的。”
加繆說:“其實比起來哲學家,我更像是一個作者。我書中的一切描寫,都來自於我生活中的感悟。你覺得我的主旨是荒誕,但是我最想表達的是對人生的態度。是永遠熱情的反抗荒謬。這在《局外人》中還不是很明顯,直到後麵的書,這個主題才變得越來越重要。比起來薩特那些人,我的哲學素養確實相對低了一些。我不是那麼學術的人。但我覺得,這樣也挺好,我討厭什麼主義主義,我也不希望彆人把我歸類於存在或者說荒誕,這對我都不合適。我的作品,隻是表達我個人對人生的態度。”
他說:“明天回到美國去了嗎?走吧,蒙多維雖然貧窮,但是有很多當地美味的餐館,你在美國一定從來沒有吃過。”
凡妮莎滿口雀躍想要答應,但是轉頭那個西班牙女郎又跳到腦海裡,她冷冷的說:“算了,不用麻煩你了。”然後她直接回到了旅館。她心裡默默的咒罵道:“快去和你的西班牙女郎挪威女郎希臘女郎一起吧。哼,真是太可惡了。太可惡了太可惡了太可惡了太可惡了。為什麼那麼花心啊,真是可惡,可惡,太可惡了。”
加繆不知道小姑娘在想什麼,他的智商也一起隨之降到了零點,他竟然覺得,也許小姑娘,是真的很討厭自己吧。他坐在台階上,感到心煩意亂,他確實是沒資格追求小姑娘的,他的前妻現在得了雙向情感障礙,他回到巴黎後還要繼續去照顧她。
確實是他對不起她,如果當時他不離婚,弗朗西娜也不會變成這樣。而小姑娘,卻是乾乾淨淨的生活,她不應該跟著自己一起卷到這樣的事情中。
第二天他們在機場分彆。加繆很早就上了飛機,去巴黎。他想和小姑娘告彆,但凡妮莎隻是生氣的看著他,加繆歎口氣說,他默默的把感情埋在心底,他說:“我回法國了,有時間去找我玩。”然後凡妮莎說:“哦,快走吧,拜拜。”
上了飛機後,凡妮莎還在那裡氣鼓鼓的發呆。她的行李很沉,有一位空乘幫她放到上麵。